花容失色的美人怔怔移前几步,望了望自己的丈夫,又回眸望了望那个男人。
不少时辰的描摹、斟酌与掂量,她终又退回温商尧的身侧,眸中蕴含泪光,朝自己的夫君徐徐泛起极美一笑,“苑雅身为人妇,既已失节一回,怎可再失节第二回?”
一直漠然而坐的男子慢慢起身,神色照旧古井无波,仅以那双深长眼眸渐次扫视堂下兵士——目光所及之处,令人倍感峭寒彻骨。他倏然抬起右手移于颈前,解开披风系带,扬臂往旁处一扯。
扯落肩头的玄色披风款款一摆,飘然落地。
莫说这个男子是朝中首辅珪玠重臣,从军之人又有谁不曾听过、敬过那个戎帅千军、叱咤人间的“温郎”?见得数十倍之众的兵士个个面色恂惧、畏瑟不前,简柏修涨紫了脸,怒言骂出,“尔等怕什么?!若说温羽徵是纸老虎,温商尧便是半死不活的病老虎!他早已英雄末路,不复当年之勇!还不快快将其诛杀!”
温商尧咳出几声,对身侧少年淡声道,“陛下,请避于微臣身后。”
杞昭懵然抬起眼眸,望向这个男子的侧颜——他视线向前,眼眉微蹙,唇缘轻抿,苍白憔悴之态仍教人不忍卒睹。百感交集肺腑,少年天子竟从未如此刻般心生扁舟搏击沧浪的跌宕激昂,他正色道,“朕虽是天子,却也是男人!你方才伤愈,朕不要避于你的身后,朕也可以护着你!”顿了顿,似鼓气自振一般,又加快语速道,“朕近日常想,若能早生个二十年,便能与你一起金戈铁马驰骋沙场,胜则把樽对饮,败则瘗骨一处……今日定是上天予朕时机,教朕与你并肩御敌,同生共死!”
温商尧几乎放声大笑,一壁笑来一壁又摇头叹息:“可陛下肩难负重手难提,空有一腔激昂意气,又凭何与臣同生共死?”
一如旱雷乍响,惊电乍明,少年霎然愣住。不再因稚气的任性与虚妄的情思耳聋目盲,他分明看出了他眸中蕴积的黯然,也分明听出了他藏于话风的无奈。此一言毫不令他感到气恼,反似一把锋利刀刃直直契进他的心头,任羞愧与苦楚一并剜入骨髓——生死旦夕之际,他倒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醒专注。已经度过的十八载岁月纷沓而来,他似乎仍是当年那个懵懂坐上帝位的八岁孩童,不懂长安女子的婉媚,不懂羽林少年的轻狂,不懂那个玉齿青娥的女子何以绝情而去,不懂那个目光邃远的男子何以多情自伤……
“就凭朕知道你的壮志未酬,知道你的情深不寿……”杞昭凝神沉思,俄而执起温商尧的手握于自己心口之前,黑黢黢眸子镌满的竟是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知道你仍怀雄心万丈,知道你从未英雄末路,更知道朕终将在你的辅弼之下,开创一代盛世,功垂千古!”
掌心紧贴,十指轻叩相握,深长眼眸中的愕然一晃而逝,旋即化为唇边一丝淡淡笑意。
“还等什么?放箭!”
一声令下,那些埋伏高楼的侍卫突然掉转了箭簇所指的方向——淮王简奕与身旁护卫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十余支箭当胸而过。
眼见父亲口喷鲜血倒地,简柏修震骇不已,怒吼道:“施淳!这是怎么回事!”
施淳猛然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头顶长天,厉声叱道,“淮王世子简柏修,弑父夺位在先,犯上作乱于后,此等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当立斩不赦!”
☆、45、千秋一旦雄图展(下)
尚未踏出济南的十三铁卫听闻施淳派人通报立即马不停蹄赶回,于路上与简柏修的残部兵马狭路遭逢,当下两厢鏖战死伤惨烈。其余的鲁军则悉数望风而归,认奉简柏楚为淮王,继而归效朝廷。
镇守府中,施淳跪于地上,两手高托一册纸本呈于温商尧,板起一张肃穆脸孔道,“卷帙之中记载了卑职任山东镇守之后的斑斑劣迹、种种恶行,巨细无遗,绝不敢隐瞒。纵是为了日后撤藩的大业,也断不该陷害同僚,愚弄百姓,待国公过目之后,要杀要剐,卑职绝无怨言。”
温商尧将施淳递来的绢册接在手里,却也并不翻看,仅是淡然道,“可还记得当日你身负老母入京会试,结果为人逐出考场,你于贡院之外说得什么?”
“只因老母腿脚不便又患痴症,怵生而离不了人,卑职便欲将老母背入贡院参与会试,怎料却为人阻拦唾辱。卑职记得当时说的是,‘乌鸹尚知衔食反哺其母,尔等官僚成日里滔滔口悬孔孟孝道,竟还赛不过一只禽鸟,这状元施某不要也罢!’”
温商尧颌首称是,又问,“可还记得你上任山东镇守之时,我对你说过什么?”施淳正色道:“卑职记得国公当时问过一句话,‘我望你近墨者黑,不致淮王疑心,为我探候策应;但我又望你人在邪途,心向彼岸,不任名利为锁枷,不任qíng_sè为羁绁,不为丝毫污秽苟且捆缚。可做得到?’”温商尧听得此言复又颌首称是,再问:“做到了?”
施淳咬牙思索良久,终是合拳高拱,点头道:“卑职扪心自问,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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