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说做一个君子,当施恩不念,受恩不忘,他已经不能当君子了,那现在胸口这股莫名愤怒又是从何而来?宋明晏鼻腔涌起难言的酸涩,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斩落了几个黑衣的敌人,刀口又一次豁钝了,锋刃从末羯人的胸口缓缓抽出时,破碎的刀齿与裂骨摩擦,发出格格脆响。
宋明晏把绑在虎口的布条解下,衣料在血污下染得已看不出原本的鹅黄,他刀随手一丢,准备再去哪个死尸上拔一把下来。宋明晏才要继续前进,眼前忽然一花,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自他视线中落了下来。
宋明晏只觉得脖子骤然一紧,窒息感一瞬间冲了上来。套索!金帐武士立即反应过来,他立时想要抽出匕首割断绳索,然而一股巨大的拉力比他更快地迫使他向后仰去,缰绳脱手,他毫无悬念地被绳索带着摔下了马。
宋明晏已经许久没有被敌人从后方袭击过了。灰烟的铁蹄会在敌人近身前便将其踹出一丈远,自然更不会有人自灰烟的后方为它的主人甩上套索。可他竟然忘了,现在他的坐骑不是灰烟,而是一匹换行的褐色骟马。他是一匹好马,却不是属于宋明晏的马。
坠马时宋明晏的肩撞在地面,原本没好透的伤口顿时破裂开,眨眼便染红了衣裳,粗糙的绳索咯着喉头,一阵阵作呕感涌了上来。因为缺氧,他的视线已经开始隐隐泛红,他知道自己得马上将束缚解除,否则他要么死在群马蹄下,要么死在绞死的套索中。宋明晏在颠簸中艰难地抽出了狼头匕首,他用左手摸向自己后颈,拽住了那根要他性命的东西,然后拼着余力向后挥刀。
清水钢制成的刀刃干脆利落地砍断了绞索,宋明晏尤因为惯力滚了几圈才停下。拖拽距离不足二十步,宋明晏却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要磕断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随即喉头再难忍受,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引起了套索主人的注意。
在最重尊严的北漠人眼里,战争偏偏是最不需要尊严的时候,不管是汗王还是普通骑兵,衣着都是一样的,要想找到对方的大将,只能靠自己的嗅觉和眼力。对方原本以为宋明晏只是个身手不错的普通头领,他的套索断了,尽可以用刀再去寻找新的敌人,折返回去取这人的头颅实在麻烦,可他偏偏看到了宋明晏捂住嘴的手指,拇指上面分明一个狰狞的银sè_láng头。
“他是金帐武士!”末羯人发出惊喜的呼声。这一声叫喊不啻于是最美味的饵食,将附近所有末羯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宋明晏的心一寸寸下沉。青年一手仍捂在不断咳喘的嘴上,一手握紧了刀。
太可笑了,他斩杀过人人称颂的摩雷,斩杀过图戎高贵的哲容孤涂,也斩杀过末羯最勇猛的阿拉扎,他杀过那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却要被几个无名小卒取下人头了。宋明晏想笑,但饱受折磨的喉管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格开了迎面的马刀,用相当狼狈的姿势躲过身侧的攻击后,顺势将锋刃送进了一名敌人的眼窝。
宋明晏听见了模糊的战号声,但混沌中分不清是哪一方的,也分不清这几声战号代表着什么,暑气和残余的窒息感折磨着他的神经,他现在仅仅是凭着身体本能去撕碎每一个妄图接近自己的人。他手中或许是全北漠最锋利的一把刀,不会钝,不会断,可这一把刀可以杀光所有的末羯人吗?
终于宋明晏脚下一软,力竭地朝后倒去,背脊撞上了一句刚刚被他割断咽喉的尸体,对方腰间的酒壶正咯在自己的蝴蝶骨上。宋明晏模糊的视线停滞在仅剩的那名末羯人脸上,对方原本惊恐畏惧的面孔如今带上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混杂着大功将得的狂喜,男人只犹豫了一瞬间,便朝宋明晏举起了刀。
取下我的脑袋,去向墨桑求赏吗?
群星在上啊,好歹让我在心里默念一遍战誓吧。他想。
宋明晏胸腔沉滞的起伏,苦笑着看向那抹刀锋。他缓缓把匕首横在了面前,妄图用最后的力气搏最后一回。
就在此时,那名末羯人的脖颈却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向旁横断,断裂的骨骼发出嘶鸣,代替了他被突兀降临的死亡湮灭的惊呼。
末羯人倒了下去,原本被身体遮挡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直射向宋明晏,他不得不眯起了眼。那个斩杀了末羯人的身影在烈日中渐渐走近,但宋明晏还是看不清楚。
“还站得起来么?”他朝宋明晏伸出了手。
这是他熟悉的手,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
是八荒里哪一个神明听见了他的祈愿,不愿叫他做那可耻的背誓者。宋明晏如释重负地闭上眼,他努力露出一个笑来,然后握住了那只手。
“……汗王。”金帐武士嘶哑的喉咙终于发出了第一个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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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晏起身后才发现身边人潮已不知何时变得稀疏,天空烈日当头,他算不准时辰,只好去问哲勒:“第一批牧民是……”
“两个时辰前到的。”哲勒接道。
两个时辰前,那时候桑敦还没泼下火硝。宋明晏松了口气,青年脚下虚浮得厉害,不得不撑住哲勒的手臂才能保持站立。他发音艰难,便用目光去询问哲勒。
好在哲勒看懂了:“末羯人在撤退,帕德和戈别去追击了。”
这个好消息却没能让宋明晏的脸色缓和分毫,青年反而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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