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七夕,是这位贵客三十岁生辰。因是整寿,几个平日与他交好的同为螺市街常客的公子,和他们最常去的琼花苑中的姑娘们一起,筹划着要替他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回。
到了七夕这天,日方西斜,月未东升,螺市街已经彩灯摇曳,红烛高烧,家家后园中都摆出了姑娘拜月乞巧的香案,穿着薄纱彩衣的姑娘们在庭园中穿梭来去,身上的脂粉香气与乞巧果子的香气混成一片,银铃般的笑语伴着歌声乐声,只叫人觉得现有的眼睛耳朵鼻子嘴都不够用,恨不得一样再生两个才好。
琼花苑作为螺市街这两年内后来居上,数一数二的大院子,自然比别处更热闹。这一片热闹里,某间最富丽堂皇的厢房中,珍馐美馔已摆了满桌,宾客齐集,可主角却迟迟没有现身。
席上众人等得有些焦急了,两位执萧抱琴的姑娘的也忍不住频频向外张望时,就见一个家仆打扮之人被苑中伴当引着匆匆穿过庭院来到他们跟前,十分抱歉的说:“我家侯爷昨夜偶感风寒,此刻卧病在床,实在起不来了。让小的跟各位陪个不是,各位今日且高乐不必管他,待他好了一定还席。”说完又团团作揖,连声替自家主人陪了许多不是。席间众人虽深感遗憾,但想小侯爷这么爱热闹的人,若非病重了一定搀都要让人搀来,于是纷纷叹息,叫那家仆回去替自己问好,说明日到府探视。那家仆又行了礼,出门临去前还低声吩咐苑中妈妈这帮人今日的花销都记在侯府账上。
言豫津其实没生病,原也打算赴宴的,可出了府门到了街上,见路上行人不是双双对对的夫妻情侣,便是打扮得漂漂亮亮一看就是要去见心上人的姑娘小伙。就自己形单影只,生日宴再热闹,一会儿散席回府,一样是独自一人,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失落。
这些年他一个人过除夕,一个人过中秋,偌大的侯府虽然仆从成群,可连个能对饮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失落并非第一次。只不过他为人洒脱,往常总是甩甩头就抛开了,今日大约是厚积薄发,竟是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也或者是因为,往年他生辰,言阙虽然人不回来,但总会天南海北的托人带封家书和一份礼物回来,家书纵只寥寥数句,礼物纵然只是本古书,或一柄自己削的竹笛,但至少表示言阙人还安好,并且并没忘了独子的生辰。
但今年没有,一直到此刻天都快黑了,依然没有父亲的半点音讯。言豫津失落中夹着担忧,一边劝自己父亲身体健朗,武艺高强,绝不会有什么事的,多半是在什么名山大川里修道修得忘了时日,可一边又忍不住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去螺市街的路走了一半,言豫津已经彻底了没了兴致,虽然明知这样临时失约很不够意思,之后少不了要被那帮小子抱怨外加敲诈,说不定还会惹得姑娘嗔怒不悦,可他还是转身回了府,吩咐家仆去传信。自己骑了马,捡着僻静小路避开熙攘往来过节的人群,一路跑到了西城郊外那片河边的草场。
此时天色尽墨,这里自然没什么人跑马游玩。半轮初升的明月斜斜的照在河滩上,给及膝的野草镀上一层白茫茫的银光。夏夜微风细细,虫鸣唧唧,言豫津跳下马来深吸一口气,一瞬间觉得天地间像是只剩下自己一人,说不出的冷清孤寂。
但他随即摇头嗤笑,伸手揪了根野草叼在嘴里,扔开马缰轻车熟路地摸到一块河边的大岩石上,仰面躺下。
这处草地是他从前和萧景睿常来的地方,这块大石头也是两人一起发现的。它表面宽阔,更难得的是十分平整,两人从前在这练习骑s,he,累了就并肩朝上一躺,对着天空谈天说地。
可如今萧景睿也和他父亲一样,游历四方游历得音讯全无,言豫津的朋友虽多,却再找不出一个可以陪他躺在这硬石头上看天的了。
他独自静静躺着,眼看着明月慢慢移上中天,又渐渐朝西边斜去,风也透出丝丝凉意。夜深了,他却半点不想动弹,甚至起了干脆就在这睡一宿,就算着凉也不打紧——正好圆了今日的谎的念头。
四下越发安静,连草丛中的虫子们仿佛都睡去了,只有在河边踱着步吃草的马儿偶尔打个响鼻。可就在这样的寂静中,言豫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仿佛是靴子踏断了一根细枝的声音。
他猛地坐起身来,扭头向声音来处看去。
他身后一丈处,竟然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
言豫津双手在岩石上一撑,翻身下地,沉声道:“什么人?”
月光下看得清楚,那人穿一身粗布袍子,腰悬长剑,头戴斗笠,眉眼全遮在y-in影中,脸上还系着一块深色布巾,叫人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
言豫津心中咯噔一下——眼前之人怕是来者不善,可他原是去赴宴的,哪会带着兵刃?而他来此处只是一时兴起,连他府中的下人都不知道,此人却如何能找到他?
那人怪笑一声:“言公子好生机敏。在下不过区区一江湖草莽,久闻公子大名,今日特来讨教。”他的声音又粗又哑,显然是刻意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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