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之上自然是有人的,还未到卯时的清晨时分,有人还未醒来也并不奇怪。只是房间两面的纸门都大敞着,此人身上未着寸缕,只用薄薄的被单遮住腰部,正对着江雪的背部也残留着许多不堪入目的痕迹。即使当下正值暑热最为难耐的五黄六月,江雪也觉得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有失妥当。
可不妥是一回事,美丽却又是另一回事了。江雪不得不承认,这具横陈于眼前的身体十分美丽。宛如紫藤一般泛着柔和光泽的长发披散于被褥之间,裸露的皮肤看上去兼具花瓣一般的柔软与脂玉净瓶一般的白皙;过于纤细的腰肢随着呼吸轻微地上下起伏着,那双修长的小腿交互着磨蹭一下,将被褥的褶皱划成另一种弧度,就宛如在池塘的边缘突然摆尾的鱼那样轻巧灵动,使人心神荡漾。
“殿下昨夜是有东西落在此处了吗?”听到有人的声音,他用鲜于情感起伏的声音问道。见对方迟迟不作回应,才慵懒地扭过头,却不想对上了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眸。
江雪左文字是认得那副面孔的。
即使发色已经与从前大相径庭,原本**净的胸口平添了狰狞的刻印,甚至连全身的骨骼似乎都比原来纤细了一圈,唯有那熟悉的五官,是如何也无法忘记的。毫无疑问,面前的付丧神是他的弟弟,宗三左文字。
江雪听见他用难以置信的声音唤自己:“兄长……?”的那一瞬间,微弱的晨风穿堂而来,拂动了宗三单边的耳饰。
后来怎样了呢?记忆从这里开始模糊了。可唯独宗三背对着他,颓然侧卧的画面,就如同那顽固地盘踞于宗三胸口的刻印一般,深深地刻进脑髓里,再也消不去了。
江雪已经想不起来是宗三先开始慌张地遮掩自己赤裸的身体,还是他自己先不忍面对这样的场面而转身离开了。总之在丰臣家好好地和宗三打招呼,是那之后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他就那样逃走了。那之后也是同然,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宗三渐渐失去希望的人生视而不见,从中逃走了。
他还能继续这样逃走吗?
章十一(其之一)
他听见江雪在身后合上障子的声音,然后欢畅的月光就与他的世界隔离开来。
毫无疑问地,宗三左文字爱慕着自己的兄长。
这份爱意由来已久,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产生,或者说,从何时开始由手足之情演化为恋慕的。他只知道就连在孑然一身之时忆起兄长的种种,那种心中泛起的麻痹一般的甘美痛楚,都令他甘之如饴;他只知道在五百年之后再次看见兄长之时,三味线在他心中同时奏出绝望与希望的激越曲调,令他周身都几乎为之震颤。
他沉迷于爱恋带来的苦楚之中,并且乐此不疲。这种苦楚,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也无法分享,是独属他一个人的秘密。
人们常说爱恋是一团璀璨而短命的火焰,他却要讲自己的爱恋像是一种具有成瘾性的沉香。越是历经尘埃重重的时光,越是将它迷人的芬芳渗入骨髓的每一个角落,令他陶醉于其中,无法自拔。
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兄长的一切都令他如此迷恋。可他唯独无法爱他看向自己的时候,那种含着怜悯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在他们两人小心翼翼地互相适应彼此步幅的过程之中,他本以为早该被抛入时间的洪荒之中,成为记忆的化石了。可刚才江雪在离开之前看向他的眼中,分明又重新带上了这种色彩,这让他周身不禁一阵恶寒。
宗三被挫败感与失望狠狠地击中了,连带着不合时宜的自我厌恶也一并向他涌来。他感到数分前企图用一通胡言乱语来蒙混过去的自己是多么荒谬而可笑,可如今的他已经明白这并不是什么蜘蛛在作祟,只是自己内心的脆弱使然罢了。
在这样的夜晚里,欢畅的月光不愿与他相伴,蝉对生命的优美赞歌与他隔了一层薄薄的纸门,却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甚至也没有一缕夜风来安抚这个历经千百年的时光却依旧不成熟的付丧神的灵魂。他想到自己令人生厌的脆弱与虚伪、贪婪与任性,想到兄长仿佛对所有生灵一视同仁一般的悲悯(就连他刀下的众多亡魂也不能抹煞其中佛性的光辉),这就像是砂石注定要沉于水底,而江水注定要日夜奔流一般。于是他想,这样的我却要渴望兄长的爱情而非怜悯,果真是一种虚妄的奢求吗?
时间并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
最终他们还是没有履行去后山踏青的约定,因为秋季的到来总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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