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停了下来,萧太傅跨步而出。偌大的萧府,今夜却阴森森的,寒风吹啸,灯笼摇晃,好似一个活人都没有。
此时,萧仲孺定睛一看,却见长廊尽头,缓缓走来一道身影。顾钧遥遥望着他,唤了一声:“老爷。”
萧仲孺掩不住惊讶:“……钧儿?”他快步走过去,两人便紧紧搂做一处。萧仲孺压着他的脑袋,好似要将人嵌进血肉之中,不住唤着钧儿,之后方放开了他,着急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元儿呢?”
顾钧双眸晃似笼着水雾,答道:“我已先命人带着元哥儿走了,孺郎毋须担忧。”萧仲孺听到此话,也渐渐安下心来,他轻轻抚着顾钧的鬓发,道:“我知道,钧儿一向思虑周全……”顾钧轻点脑袋,两人又紧抱在一起。
萧仲孺在数日前就已经为顾钧父子安排好了后路,他已寻好了替身在府里养着,将真正的父子二人悄然送往益州,到那里后便叫他们改名换姓,安稳富足地过完下半身。他虽也惜命,却知若这时候同钧哥儿等人离开,雍京必会大乱,到时候反而谁都走不掉。
顾钧也不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将老爷扶回屋中。桌案上备了酒菜,极是精致,屋里弥漫着一股甜香。
两人同坐,顾钧为他斟酒,缓缓道:“我亲眼看元哥儿坐上了船,这才安心回来。”烛光中,他的眉眼柔情如初,跟着抬头,盈盈地看着老爷,笃定地道:“你不走,我也不会走。”
萧仲孺握了握他的手心,二人相视,彼此皆温柔莞尔,然后凑近,亲住了嘴。
温存片刻,两人同饮,纠缠了几年,今却是他们难得如友人一般,一起话说从前。顾钧喝了些酒,脸上有了醺意,他一脸怀念地说道:“我自小身子不好,阿爹阿娘就偏疼我。幼时,院子里种着好多芭蕉树,娘会将我抱在腿上,读诗给我听。”
萧仲孺听他轻声说着话,只觉心中从未如此平静安稳过。
“我爹不忙的时候,也会和我们一起。我爹虽学富五车,却常被我娘说得应不上嘴。”他微微笑说,“然后,大哥就会跳出来,替我爹说话,二哥和三姐就在角落里悄声笑着,大伙儿都好不高兴。”
萧仲孺举杯饮酒,听他说到这里,慢慢地抬眼。他目光微微闪烁:“我记得,顾茂生只一独子……”他怔怔地问,“你何时多出来的兄姊?”
顾钧止声,静静看向了他,目光里俱是悲凉。萧仲孺的手猛地一松,酒杯砸落在地。
第19章
顾钧止声,静静看向了他,目光里俱是悲凉。萧仲孺的手猛地一松,酒杯砸落在地。
这一声脆响,便好似那惊醒梦的钟锣声。
萧仲孺便觉一个恍惚,整个人如若被抽掉了力气。同时,钧哥儿清冷的声音响起来道:“在我十岁时,生了一场重病,命几乎去了半条。据说,那日来了一个道士,道士说我命格太轻,怕是个福薄的,唯有放在他人名下寄养,方能躲过大劫。”
“我阿爹阿娘虽极舍不下我去,却也只得无奈一试,将我送至京外托人养大,未承想,我的身子果真一日比一日好。尽管是如此,我和亲人仍月月书信往来,每年阿娘都会做衣裳袄子遣人给我送去,阿兄阿姊也都极思念我……”钧哥儿呢喃道,“……岂知,真如那道士所言,到最后,就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哐啷”的连声响动,萧仲孺蓦然施手扶住了桌案,死命支撑才没有倒下去。他的额前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两眼直直地看着眼前人,竭力地嘶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顾钧醒过来似的,僵硬地转回向他,通红的眼眶盈着水雾,幽深的瞳孔霍地迸发出刺骨的恨意,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捏紧,那一字一句像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我阿爹,正是顺德一年四月,蒙冤而死的傅丞相——傅昶!”
当下,萧仲孺犹如遭人当头棒喝!“……”他双目圆睁,一脸不可置信。
傅昶……居然是傅昶之子……
说到傅家,那是无人不知、无谁不晓,傅氏自前朝就有,俨可说是百年望族,太祖时傅昶已经入阁,先帝时就已经官拜吏部尚书,后来任为丞相。然而,傅昶此人过为刚正,和萧仲孺政见多有不和。传言,先帝驾崩前数月,曾动念认萧仲孺为嗣,以封为太子,傅丞相却大力反对,直言道萧仲孺血脉不纯,难以为正统,力荐先帝立齐王之子为太子。在新仇旧恨之下,先帝宴驾时,萧仲孺便于当日命人捉拿丞相,其满门和众门生无一放过。
顾钧的双眸恶狠狠地看着眼前之人:“你以谋反之罪,治我阿爹和兄长凌迟之刑,一刀一刀割下了他们的血肉,我其余的亲人尽数被斩首,便是我只有两岁的亲侄儿,也被人活活摔死。我傅家上下六百口人,除了我之外,无一幸免……”他咬着牙,宛似泣血,“萧仲孺,你日夜梦魇,可你杀我傅家满门时,你又可曾有一丝悔意?这些年——教我心何安?你心又何安!”
萧仲孺被质问得一震,心底凉透,脱力似地屈身一跪。他无声地喃喃:“不、不可能……”萧仲孺猛地记起,抄家时他便曾有留意过,傅昶确有一幺子,但年幼便已经夭折。
他汗如雨下,挣扎地抬头,问:“你是……傅长生?”
“顾钧”听他唤出此名,失了失神,轻道:“除了爹娘之外,已经有好些年,没听人这么唤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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