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淹没了理智,击溃了曾经的慈悲,他将陈邈下廷尉审讯,半日之后,就在这一条铁链上,他看见了瘫软成一团的陈邈。泪水、汗水、血水,令秀丽少年被刑辱后的身子看起来几乎已不成模样。他伸过手去,轻轻抚摸过褴褛之下的一道鞭痕。手下的身子剧烈地战栗起来,痛恨却徒劳地躲避,他抽回手,纤长的指掌上已然满是鲜血。杨徽漠然地弯了弯唇角,曾经那么深爱过的人,那些伤痕与血污,原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的确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幽州数十万百姓士卒,他们被异族屠戮杀害时,血流涂地的样子。习惯了鲜血之后,鲜血与杀戮便无需更多的踌躇。陈氏的逆谋牵连了许多人,包括陈邈的许多族人在内,都被他悉数处死。出卖军情的是陈邈的叔父,被他命人驱驰千里捉拿归案,下令凌迟西市。他冷冷掷下处刑的决断时,已然想不起罪人与他的先生本是骨肉至亲了。行刑的那天他拥着陈邈驷马高车适然而过,亲耳听着犯人受刑时的嘶声惨叫,陈邈就在他的怀中喷出一口鲜血,溅落在雪白的衣襟之上。猩红的颜色在他的眼前晕开,与此刻一模一样。
剧痛自膝头蔓延而上,徒劳对抗的企图,更便宜着这痛楚将他的体力点滴抽干,牢中只有他一人,元不必刻意不去□□,但慎独也是从小的教养,让他不能不去咬唇忍耐,他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低沉的喘息在静夜里听来便如一头受伤的困兽,痛苦而艰难。原来他当时也是这样痛着的。如此刻骨入髓的痛楚,换他刻骨入髓的痛恨,天道轮回,何其公正无亲。
幽州军力的衰减,迫使他的父亲不得不更频繁地周旋于藩镇的四面牵制之间,曾经的固若金汤,被废太子的兴兵彻底打破。父亲于奔波忧劳中过早的身故,而他也被迫登临绝顶,九天之上,权利的滋味甘甜至美,却也须抵受高处不胜的孤寒。世人置身火宅而犹未知,方能不惊不怖,他却始终知道自己足下蹈踏的是血池刀山。四面火起,他却不能撤身,唯有独力支撑。力量与权势才是这个乱世中治国齐家的真理,他的师与父都已不在,天道高远,人道渺然,他只能沿着既定的前路勇猛直进,方能挣脱怖畏,继承父亲留给他的人生。
牢狱之中彻夜长明,那小宦去后,陈邈并未再派人来,杨徽也并不知道究竟又过去了多少时辰,只是膝下已疼得麻木,周身滚烫地汗出如浆,小腿却一片冰凉的失去了知觉。
如他的父亲一般,他终于没有成功,留守孤城做最后的一搏,粮草与援军调往幽州之后,自己却再也无法逃脱。若是父亲在世,勃然痛骂他的愚蠢吧。此刻身受的痛楚,或许便是对这愚蠢最为合适的惩罚,但他并未后悔。十年来他也未尝后悔过什么。他的人生或将就此终结于臭秽与恶名之中,但他的国与家却都有了一线保全的希望。
他自相位跌落黄泉,那些追随过他却来不及从这覆巢之下逃脱之人,他的僚属、他的姐姐、他的外甥自然也都无法保全。权力若才是这世道的真理,当进入下一个嬗代的轮回,以仇恨回敬仇恨,以鲜血报复鲜血,便成为天然至公的道德。他此刻身受的苦痛,不过是这报复的小小开端。
而那个人,他此刻在做什么?是拥衾高卧,还是也如自己一般,在中夜凭吊着消逝的流光?杨徽闭上眼,任思绪飘摇直上云端。
小时候陈邈还未就学,每日抱着竹马,眼巴巴在窗下等他下了学一起玩的样子;来到长安之后,他每日公事毕去先生家中听两个时辰讲学,陈邈送他出门时恋恋不舍的样子;他成亲时,陈邈于宾客席上怅然若失的样子;他们相好之后,陈邈偎在他怀中柔软娇痴的样子;
爱欲如烈火,虽然危险,却勾引得飞蛾引身相就。因为过于大胆,这悖逆伦常的关系不久便被先生察觉,一顿板子打得陈邈哀号痛哭不已,自己又是羞愧又是惶恐地跪下求告,终于还是被先生棒打鸳鸯。陈邈偷偷溜出来,双眼红红地对他说:哥哥别不要我。自己紧紧搂着他,许诺一定会保护他,永远不分开。
那时候天地尚未倾覆,承诺便显得格外的天真多情。然而不过是三年之后,那个恨不能以性命去疼爱呵护他的自己,竟能含笑揽他入怀中,看他受尽折磨□□,求死不能。那样天真而娇嫩的人儿,被自己生生逼迫成了一心复仇的罗刹。
铁链磨破了皮肤,陷入伤处,远胜过利刃剜割的痛楚。他留下来,甘愿承受这痛楚,只是为了救赎曾经的罪孽,苦缚之后,或可终于逮得解脱。他虽对这苦缚无怨无对,但亲身相受,忍耐亦终有尽时。对抗的气力消磨得比意志更快,他的双腿疼得软了,无力再支撑端正的长跪,身体滑落,手腕在铁镣中牵扯摩擦,撕裂出痛快的轻响,几缕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滑下,而他竟已察觉不出这迥异于汗水的湿腻,也察觉不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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