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惟惜白玉缺半轮(下)
胡天八月即飞雪,到得入了冬,更是难得几日好晴,若云看着四野一片苍茫寂静,忽被雪光映得眼痛,不由得眯了眯眼。京城冬日也时常落雪,却总及不上西北冻人,这凉州果真凉得紧,他缩了缩脖子走到叶平书房门口,一眼瞟见自己袖中笼着的红笺,双腿顿时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便是挣出一身薄汗也迈不进去,只得愣愣瞧着太阳下了山,天色一点一点沉下来。
翌靖的婚事办得急,八月十五赐了婚,十月十五便要成礼,连春天也等不及,想来该是天寒下来,皇帝的身体实在拖不得了,宫里也想借着皇子大婚冲个喜气。形势急转,时机乍现,若云望着远处蓝黑的天空和微掩的房门,只是苦了搅在其中吞风吐雨的这两个人。
房内没有点灯,若云想着里面没人,暗自松了一口气,等转身欲走时,却听得一声低低的叹息。若云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一把喑哑的声音闷闷传出来,“若云,你进来吧。”
书房里没笼火炉,暮色四合,天光昏淡,整个屋里冻得彷如冰窖,倒是比屋外还冷。若云喊了句“小公爷”,听叶平“嗯”地应了一声,心中安定几分,这才伸手去点灯。
烛火微黄,待若云看清房中的光景,却又不似想象中那般遍地狼藉。书案画架一应事物俱是齐整干净,昨日自己悄悄递进来的两坛女儿红仍旧好好地搁在门边,连泥封都未拆,空气中半点酒味也无,却弥漫着一股疏寒的冷香。窗户未闭,几枝红梅开得早,映着雪地里的月色,孤清得让人骨寒。
叶平独自坐在书案后的阴影中,半闭的眼睫微微颤抖,闪动的影子被月光投在玉色的鼻梁上,瞧去便如一只振翅挣扎的蝴蝶。若云唬了一大跳,呆了半晌才敢走上前去,却见叶平眼底干干,直似枯井,面上一丝泪痕也无,反叫人心中更是难受。
明明痛彻肺腑,却不肯醉生梦死,却不肯饮恨堕泪,若云心中没得升起一阵愤恨,举手将袖中的一叠红笺掏出递在叶平眼前,道:“小公爷,礼单备下了,您且瞧瞧可有何处不妥?”叶平接过礼单细细看罢,复又还给若云,道:“都妥了,去办吧。”
若云鼻中一酸,急忙应了是,等了一息未见叶平开口,忽又听他再问:“这红笺可还有剩的?”
若云沉默着将剩下的两张红笺放在案上,关好窗户才慢慢退出书房。
叶平转过身来,目光便似粘在那两张红笺上,他呆了片刻,伸手将背后那件狐裘裹在身上仔细披好,十指紧紧揪住衣上的软毛。过了半晌,忽又似被烫了般放开手指,小心翼翼地把捏出的痕迹一一抹去。
灯火闪烁,叶平踉跄着走到门边,将女儿红抱过一坛来拍开泥封,倒出半盏在茶碗中,取出火折把酒点燃,幽幽火舌跳动,满室酒香盈溢,他只怔怔看着,待到那半盏酒将要燃尽才将茶碗盖上。
早便知会有这一日,不是叶韶也会是别人,他朝还有三宫六院,倒不如先成全自家亲眷。火苗熄透,茶碗却烫得吓人,叶平丝毫不觉端过碗来浅浅抿了一口,把剩下的残酒尽数倾入案上的砚台中,就着将墨缓缓研化,又伸手取过一只小豪,饱蘸着浓墨一笔一笔写在红笺上: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红笺黑字,风骨嶙峋,好似一个汨汨淌血的旧伤口。
这场梦,其实早便是气数已尽了吧。叶平缓缓抚着胸口的旧伤,想着那些漫长的相许,喃喃道:“君心我心,君心我心,我心痛极,君心如何……”
蜡油熬干,灯火跳动几下,终是灭了。叶平喉中一甜,半口心血吐在案中的红笺上,将那尚未干透的墨迹糊花,待欲伸手去拭,却见身上分明披着雪白的狐裘。叶平惨笑一声,把狐裘脱下收藏好,灯火未燃,他兀自坐在黑暗中枯等那红笺干透,方才取过另一张新的叠在上面,伸手推开窗户,借着霜白的月光重又提笔写道:
妹韶幸沐天恩得配王爷为妃,平军中防务在身未可来贺,惟愿天佑佳偶,鸾凤和鸣,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臣叶平恭祝遥扣
……
十月十五,水官解厄,钦天监挑来拣去,却是将皇长子大婚的吉日定在了下元节。国公府内外披红挂金,往来人群纷至沓来,惊得梁上的燕子双双离了巢。叶韶静坐在房中将眉目细细描画过,又点了红唇,怔怔望着铜镜中那个明红色的影子发呆。美成这样,不知他可喜欢……
炉中的沉香燃得太重,那香气好似有形有体,丝丝缕缕兜头盖来,捂得叫人喘不过气。叶韶推开窗,却见暗云低笼,寒风似刀,忽然心中一凛,明明求仁得仁,为何总觉得这场圆满有些空。
吉时将至,远处的喜炮声声传来,礼乐齐奏,彩轿落在前堂中,女官的脚步声已停在门外。叶韶轻叹一声,将大红的喜帕蒙在头上。
人生在世,苦厄实多,若能今日尽解便好了。
信和王府的喜宴办在酉时,一双新人入宫拜过皇太后、皇帝、皇后和程贵妃,回到府上时已是宾客满堂。眼下太子大势已去,户部交给了翌宁,加上原先的刑部与大理寺,安平王爷的手已遮住了朝中的小半边天。翌靖打理礼部多年,娶了叶家的女儿又将兵权握住大半,瞧着虽不及翌宁势盛,但捏的都是实权。剩下的吏部、工部、兵部三部,明面上是皇帝亲理,实是季霖等一干忠于皇帝的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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