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花箴闻言脸上竟有些变色,不禁自语道:“以往陛下生气归生气,我说的话也是从来都会听取,为何这一回……”便在袖中掐指计算,反复推理,却毫无头绪。曹虎臣等人自认得他以来只知他谈笑自若,视富贵如粪土,视功名如无物,视死乎如归,十余年间未尝见他蹙过一次眉,此时他面上有些惊异,倒令曹虎臣吃惊不小,以为他恐惧失去圣眷,不由忙出言宽慰。
花箴想了片刻,不觉暗道惭愧,近来大意,修为不进反退,竟有些疑神疑鬼起来,于是心思宁定,神完气足地告诉曹虎臣,琵琶不日将寻获,天子借此发作龙骧军正是为了整饬军纪。
只是话虽如此说,陆续观看过天子将失而复得的复响琵琶赐给云贵妃、云贵妃坚辞不授、天子下再赐、三赐乃至于十赐、受迫不得不接过琵琶的云贵妃赌气将它摔下高楼砸了个粉碎、白龙鱼服的天子在侯府外的雨中徘徊等场面后,花箴终归坐不住,不顾皇帝曾说过“不复见”的狠话,入宫求见。
当值侍卫首领却是当年故人,一见是他,不敢稍有怠慢,立刻通禀。许是当真为情所困而神思恍惚,天子似乎也忘记曾有“不复见”之言,居然立刻准见。
数年未见,天子英武未改,威仪更胜,面容却甚见风霜,和隐约几丝憔悴。所幸他虽常身体力行地出演折子戏,政务却不曾耽搁下,此时正坐在流徽榭中批阅奏章。花箴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天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半晌才客客气气地说道:“一别经年,先生还是往时旧模样,不曾变化。”语气极是感慨。
这便是不念旧恶、从头再来的意思。果然,天子又长叹了一声,道:“罢了,既然你终于肯来见朕,过去的种种,朕也不再计较,正是既往不咎。”伸手指向一旁的石凳赐座,“——何况,当日游湖的情形,天底下除了朕,也只有你一人,肯为朕记着了。当日,也是这般下着雨。”
帘外雨雾濛濛,似曾相识。
花箴知道他说的就是二人游历江南时与其时待字闺中的云贵妃在湖上相遇之事。由惊鸿一瞥的初遇直到被忿然作色的斥退,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似雨似雾中的烟波上,随手弹拨琵琶的少女,是天子此生一见钟情却百般求不得的唯一人物,所以也令他百般痛苦。奈何之前从来无人告知花箴,天子一生竟然还有情劫一关,当时他毫无防范,只当做额外的乐子观看,乃至遗祸如今。
天子心事,不欲旁人知晓,便挥退了侍臣,单留花箴坐在水榭中。
他自顾自沉浸在惨绿少年的惨绿往事,这番情状自不能在朝臣宫人面前表露,花箴既是他交情极深的旧友,也是在“不复见”后另续有“不叙用”的闲人,最是无碍。望了一会儿帘外潺潺细雨,天子道:“朕有一柄琵琶坏了,你能修复么?”
说着从书案上挪过一只天青石为扣的玉色锦匣揭开,里面躺着一具琵琶的周身骸骨,翡翠的牡丹头、象牙的柱四分五裂,背板与面板支离破碎,模样瞧着凄惨无比,不过却连半个指甲大的木屑和沙砾大的玉沫都呈在其中,不知用了几多心力才从坠楼现场收集完全。
四海九州,深泽大川,不知隐逸着多少高人异士,而含风殿上,天子帐下,也不知驱策着多少勇将能臣,然而若要从中任人复原碎片琵琶的旧貌,也似乎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
所幸天子却认得一个花箴。
花箴看了看,说道:“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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