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帮伸手将这人发冠拆下,把那些尖的东西甩开了,这才把身上这一动不动的大铁块推在一旁,没管自己被压出红印的胳膊,他只弯下腰去摸这人已经烫得不行的脸——刮毒之后又是吹冷风又是睡冷地板的,果然开始发烧了。
“连戏都不晓得做,早让你回去睡了。”轻不可闻的音似清风般抚在苍云的面上,“不过也好……有刺激才会清醒得快些。”
“殷襄啊,时势所迫。”
把人在榻上翻平了,尹青书叹了口气,“待你醒来之后,也别怪我。”
床帏里的光朦朦胧胧的,丐帮有些烦恼地捣乱了自己还未束起的发,头回露出些真实的情绪,这情绪中自然也伴随着低声的抱怨:
“我也不爱抱着个大老爷们亲在一起,回头别跟老子插旗,我可没占你便宜,呸——老子才吃亏呢。”
静躺在榻上的苍云几度挣扎着想要睁眼,最终却还是沉寂了下去。
在外人看来,他连一根指尖都未动。
有沸水在黑暗中烹出带着硝火气的浓烟,殷襄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口大锅中,周身环绕着让人进退不得的火焰,涌进来的记忆像打碎的镜面,每一格都倒映出自己,熟悉的,陌生的,怀念的,憎恨的……他没法理清。
他在烈火中看见嘶鸣的战马,看见残破的木矩,甚至能感觉到血拍在脸颊瞬间带来的滑腻,以及将帛书撕碎在手中那种绝望却毅然赴死的心情。
“搜查江湖笺,乃当前第一要务。”
“枉费本将如此信任你,叛徒!”
“殷襄,像你这种人,根本死不足惜!”
所有的所有随着温度的升高杂糅在一处,他痛苦地在沸水中翻滚,想要冲出去却被一层无形的障碍阻拦,他恨自己素不离身的刀盾此刻竟然不在身边——在这样难熬的折磨中,他忽然觉得额上一凉。
之后,那些虚幻的,痛苦的,阴暗的感受都随着那额上的温凉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消融在各处逐渐蔓起的凉意当中,舒适,让人昏昏欲睡。
“这十方庄里的东西,自老庄主走后,再没有一处是真的。”有人在他耳畔低喃,“你受到的猜忌够多了,这回就先休息吧,让我先去探路,鹿明焰绝不会怀疑的。”
“……你以为尹青书是什么好人,他就是江湖笺上榜首,不然你以为鹿明焰为何要养着他,这般凶恶的家犬,你还是离远些吧。”
“青书看样子真的很喜欢你,不过也就如此了,你只不过是他□□玩物,而我鹿明焰……才是他的主人。”属于少年的低笑如针刺般探入脑髓,“到底他从来也没有求过我,就当送他个礼物,最近的事务有点繁重,得到你,他会开心些罢?”
“若要探入十方庄,须得小心设计,要先找到一个可利用的棋子,想办法接应你进去才行。”
“这么说,倒是有一个人。”
枫红似血,青竹滚落。
“阿湘。”
苍云的视线豁然开朗。
红白的鱼鳞纹身张扬入眼。
尹青书。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醒了?”
那人清隽的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神情,拧干巾帕的水声近在耳边。
“烧已经退了,你再睡会儿吧,这一时半会儿鹿明焰的人还不会过来监视,到明天就不好说了。”
苍云及时遮住那瞳孔中一闪而逝的不韪之光,沉沉睡去。
鹿明焰走后的半年,十方庄没什么变化。
庄内的人毕竟比不得吴管事脸大,见着尹青书称的都是“尹大管事”,庄内的大小事务如今都是尹青书派人在管,样样都没出过错,倒是那苍云,毒伤好像有了起色,旁人叫他也有了些其它的反应,偶尔还能回上一声极其沙哑难听的单音节词汇。
这两人平时虽然住在一个院里,尹青书对那苍云军爷还是冷冷淡淡的,看不出来有多喜欢,心情差的时候还常把那苍云关在门外,每回前去复命的人只要瞧见门口那飘着的大白毛就不敢进去。
倒不是尹青书在气头上难说话,这人向来是冷静的,不会在决策时带上情绪,但那苍云不同——他只晓得自己想见的人不能见,这些进进出出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的宵小却能随时入内,于是每逢被丢在门外罚站,他虽不动,但那浑身上下凝起来的低气压配上那把雪光凛凛的七尺陌刀,直逼得没人来打扰。
也有舌头不干净的会在背地里嚼这两人的私事,有说尹青书趁人之危,有说殷襄只是伺候尹青书的一条狗,总归不管怎么传,庄里人都觉得这两人早就合一起睡过了,只是那苍云军爷脑子不好使,估计在床上也没什么趣味,尹青书才会这样轻看于他。
然而实际情况是,尹青书已经半年都未碰过殷襄了。
十方庄,远不如外人瞧上去的那么简单。
他三年前承过十方二老救命的恩情,后来有人委托他护送这两老回庄,他自然应了下来,没想到途中忽然被人迷了药,大难不死活下来,睁眼瞧见的却是笑意盈盈的鹿明焰,随后,就听到两老故去的消息。
连他这个外人得知此事之后都忍不住潸然泪下,那少庄主却分不清悲喜似的,在祭堂时还有些悲戚之色,回屋瞧他,却只剩满脸的笑意,像是拿到什么好玩具一般轻轻巧巧开了口:
“恩人的伤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先在庄里住下吧。”
他那时便觉得鹿明焰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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