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明突然想起自己坠落在这片森林中的第一天,以及那天傍晚在山麓上看到的如血残阳。
然后十七就出现了,第一次照面就整个踩在他身上。十七说:“我是若木。”
擎明也是因为只喜欢“天下”,才从苍穹之上落入人世间。
神如果真的怜惜世人,就不会高高在上,等着苍生奉上祭品、祈求庇佑时才显露一丝神迹。
所以,擎明做不了神。
到了有十七在的这个人间,擎明觉得做个妖怪,也还不错。
十七真是任性得可爱,擎明每多看一眼,心里的欢喜就像潮水一样拍打一下胸膛,叫他心动得不行。
☆、春秋
长老这次训话用了很长的时间,十七絮絮叨叨和擎明说了一堆话以后,就耷拉着脑袋在旁边打瞌睡。
他平时疯疯癫癫,在山林里玩闹,活像个小疯子,安静下来的时候,整个沉寂得就像幽深山野里清澈透亮的湖泊,说不出的空明。
擎明盯着他的侧颜,想着从前自己走过天宫的玉阶时,习惯性朝凡尘张望,重重云障遮盖在红尘之上,隔绝了天上地下。人间的湖海反射着蓝宝石一样的光芒,他坐在天门前,数度看得忘我。
很久很久以前,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通过溯世镜观看天地间的事物。他从溯世镜中学到了很多,花草走兽的真名、人间宫廷的礼节、凡人工匠的手艺……
擎明自认天赋异禀,有些事却总也学不会。他拂开少年耳畔垂落的长发,看着十七掩在树荫下的睡颜,心中恬静起来,索性盘坐在原地,听若木族的长老讲话。
若木和所有的神木一样,对天地灵气的变动十分敏感,也因此十分脆弱,稍有不慎,便有灭族之灾。
长老道:“数万年前,神魔大战,天地灵气几次枯竭,我们族人几近绝灭,幸亏得到神帝的帮助,度过了大劫。根据近年来天地间各个种族和灵气的动向,我们的修行只会越来越艰难。这片土地可供我们栖身的时间不多了。”
擎明听得认真,却不解其意。若木一族,是要离开这片大山吗?
长老之后又说了许多,大多是些重复的没有意义的废话,总结起来就两点——我们要倒霉了;我们赶紧准备跑路的事吧。
十七睡得死沉死沉,长老的长篇大论显然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质量。
等到整个会议结束,若木一族都散了,十七瞌睡才醒,揉着眼睛爬起来。
草地还是那块草地,是无尽林障掩盖下阳光难得可以穿透的幽旷空间。
十七捶着肩膀,小声地抱怨,“腰酸背痛,流年不利。”他身上衣料被压得皱巴巴的,青色外袍就像一张揉坏了的宣纸,衬着他歪歪斜斜的站姿,显得整个人格外颓废和落魄。
擎明从旁看了,一言不发地凑近,半蹲着耐心地替他整理衣角,可以说是整个西极远山里最敬业的跟班。
十七明白擎明对他的好,却不明白擎明为什么对他好。相识三个多月了,对于擎明,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擎明,你是哪里来的?”十七垂眸望他,小声地问。
“东边。”说了这两字,他又补了两字,“很远。”
“具体什么地方呀?”十七不依不饶,他想起焚尽西麓的火,又道:“你是天上来的,对么?”
擎明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是长生不老的神。”
擎明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熟稔地给他整理衣角。
十七当他默认了,便笑着道:“我从前到过人间,见过许许多多的人,那时我还小,只有凡人孩子五六岁的模样,总也长不大,跟在老大后面,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十年。前几年,我比潮痕大;后来潮痕渐渐长大,变成少年、青年,我看起来就比他小上许多。他还说要看着我长大呢,简直是笑话,老大都未必能做到。潮痕对我好,老是偷偷带我上街,给我买栗子和烤肉,还有面粉做的小动物。”
“后来怎么了。”擎明难得在他碎碎念的时候接话。
一滴泪砸到擎明手上,趁他不备,迅速地滑过手背,消失在草丛里。
“凡人寿命短,活不了多久。潮痕比一般凡人更短命些,不到三十岁就死了。你们做神的,也会到人间游历么?会不会跟着一个凡人长大,看着他们从生到死?”
人世三十年,相对若木一族的八千载天命,何其微渺!
擎明摇头。
其他的神族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是没有这种经历的。他如果一直留在十七身边,届时,或许会有一样的感受吧。毕竟这八千载春秋,对于不老不死的神而言,短暂得不值一提。
十七说:“我偶尔会想去天上看看,老大说人间和天界完全不一样,他还说潮痕以前到过天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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