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漪忽想起七年前,她见刘藻大了,需得开蒙识字,便令人暗中寻了一西席,送去教她。她对刘藻的学业很关切,但却比不上对她身子的关心来得身。虽平日入宅,为刘藻把脉的医者也是她派去的,但医者哪及西席与皇孙相处得多。
于是自刘藻进学,她便令西席每日将皇孙境况写成简牍,送来她府中。自那之后,她对刘藻,也渐渐知晓得多了。她认得了多少字,背了多少书,甚至朝食用了什么,心情如何,容貌起了什么变化,品格如何,她都一清二楚。
她那时刚成了昭帝心腹,官衔不大,操心之事却不少,且女子立于官场,比男子难上百倍,她忙得不得停歇,应付这个,应付那个,可谓心力交瘁。可即便如此,她每日都要亲自看过西席呈上的简牍,方能安心入睡。
有一日,西席在简牍中随口提起,皇孙性情平和纯真,不善矫饰,今日扯了句慌,耳后红了一片。
那时,她于疲惫之中,还觉温暖,以为小皇孙可爱。
“目下局势,以稳为上,太后猜忌任性,朕若与谢相太近,她必有大动。”刘藻还在一本正经地胡扯,偏生扯得句句在理,若不是看到她耳后红了,谢漪兴许就信了。
刘藻说完了,眼巴巴地望着谢漪,道:“卿休动怒,都是说来蒙蔽太后之用,并非朕的真心话。”
她说完了,眼巴巴地望着谢漪。谢漪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朝中摸爬滚打了半生,她本该十分善于应对谎话。可今日不知为何,她却不知该如何应付陛下。
刘藻至今都不知,她的人生,是谢漪为她谋划的。连她开蒙用《诗经》,都是她定下的。她对她的了解,远超她的想象。只是她从来不说罢了。
从前是不能说,眼下是不便说,将来情形大定后,更是不必说,提起倒像是向皇帝邀功了。
可谢漪做了这么多,从不是为得刘藻回报的。
门忽被叩响,门外婢子小心唤道:“君侯。”
谢漪松了口气 ,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婢子捧着一袭披风,走入门来。这是谢漪回府之时吩咐,陛下衣衫单薄,她恐她受凉,令人去取了身披风来。披风是今岁新制,她尚未上过身,来与陛下用,也不失礼。
谢漪接过披风,抖开,亲自为刘藻披上。刘藻手足无措,愣愣地呆立。她长个了,拔高许多,竟比谢漪还高了少许。她一垂眸,便可见谢漪的唇,湿润且嫣红。她们靠得这样近,她只需微微倾身便能碰到。刘藻吞了吞唾液,用尽了全部的定力,都未能克制。
谢相是什么味道的?必是格外香甜可口。她忍不住微微朝前倾身,靠近了一些。谢相身上的香气,一如既往的熟悉,此时却如mí_yào一般,使得刘藻沉浸其中。她情不自禁地靠近,她的鼻尖,即将触到谢漪的额头时,披风系好了,谢漪退了开去。
刘藻顿觉心中空落落的。
“时候不早,陛下当回宫了。”谢漪说道。竟一句也未提宣室殿中那句“除之而后快”。刘藻一愣,当即反应过来,谢相并不信她,她是在下逐客令。
绮思瞬息间消散,刘藻慌道:“谢相。”
谢漪坚决道:“陛下请回。”
她不信她。她还是以为她想杀她。刘藻惊惶,她一下拉住了谢漪的手,道:“你、你不信我?”
“陛下之言,句句有理,臣自是信的。”谢漪被她抓住了手,试图将手抽出。
刘藻却握得更紧了,谢漪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刘藻更觉慌张,她不知如何是好,更不肯将手放开,无措之下,哀求地唤了一声:“姑母。”
一声姑母,使得谢漪身子一僵,刘藻捉住了时机,轻声道:“姑母,你且信我一回。”她努力克制了,可话语却不由自主地到了嘴边,“你在我心中,是不同的。”
她说罢,伸开双臂,试探着欲抱谢漪。
她称她姑母,愿做一小辈,以此来打消谢相的心防。谢漪被她抱紧,耳边小皇帝又唤了她姑母,她仿佛在剖开自己的心,努力将话说得真诚:“你是姑母,于我而言,是不同的。我知道,我在你心中,也是不同的。”
两句不同,终于使得谢漪松懈,将身子软化,靠在刘藻肩上。
刘藻揽住她,心瞬间就满了。
可惜谢相的脆弱,只是短短数息。不过片刻,她便轻轻推开了刘藻,道:“陛下去见过老夫人,再回宫。”
仍是催促她走,但语气已是软了下来。
刘藻依依不舍,谢漪对她笑了一下,笑意很淡,却很暖:“去。”
刘藻再是不舍,也知眼下不宜再多留,她点了点头,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卿信朕。”
谢漪既未说信,也未说不信,只将她送到门边,又唤来一侍婢,领她去见老夫人。
算起来,自上回见过外祖母,刘藻已有大半年未来过相府。她至小院,院中无人。秋日肃杀,老人家畏寒,又是夜幕降临,自是留在房中,并不轻易外出。
刘藻走入门去。
老夫人见她乍然驾临,也是一惊,忙起身,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刘藻说不清眼下是何心情,既欢喜于抱到谢相了,也见了谢相温柔脆弱的一面,又忧伤她抱她,是借着小辈的名分。
“孙儿有事与谢相商议,故来了相府。”刘藻答道,扶着老夫人,让她到榻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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