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么个邋遢的怪人,存扣却接纳了他。他与存扣同龄,但生日比存扣小些,存扣视他为兄弟,对他颇为照顾,到哪儿去都带着他。有一天存扣对他说:“桂宏,上大学了也要注意点仪表风度,不要被人看轻了。”
桂宏果然就改了。有一天他从外面回宿舍,把手里的购物袋往床上一倒:雪花膏,洗发液,毛巾,小圆镜,梳子,指甲钳,耳朵扒,鞋油;还有一根皮带。像个摆地摊的。身上那根旧帆布裤带被他扔出窗外,不意勾挂马路梧桐树的枝头上,那样子就像一条丑陋的灰蛇,两个月后才掉落下来,被马路保洁工人扫进垃圾车去了。他理发,洗澡,换干净衣裳。立刻就成了一个漂亮爽利的小伙子。存扣笑着说,人要衣妆马要鞍,这一收拾像变了个人似的,多好。
友爱可以使人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存扣在大学里感觉越来越充实,他发狠这四年在师院扎扎实实地学习、生活,不辜负大好时光。
寒假间存扣过得很平静,平静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故乡无疑是亲切的,尤其在春节期间,到处流淌着浓浓的亲情。那儿也是灵魂的故乡。故乡又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身处其中,许多业已发散的、淡漠的、刻意掩蔽的记忆和信息重新聚拢过来,变得无比清晰和尖锐,空气、声音、人物、风景……所有感官能够触摸到的一切都在提醒过去曾经发生过和现在依然存在和进行着的一切。妈妈仍在走江湖上走动;哥哥维修店生意蛮好;月红嫂胖了不少;俊杰长高了些。没有看见保连,这家伙,一个学期就回了存扣一封信,连“此致/敬礼”加起来没得四百字,着实把存扣气得够呛,准备寒假时好好“治”他的,居说他穿着崭新的警服在亲戚之间“巡游六国”大受压岁钱呢;大年初四被派出所郑所长请过去参加他在粮站做会计的女儿爱华二十岁生日宴席,来吃酒的乡里干部和企业负责人都很看重这位未来的警界人物,和他碰杯,说些好听的话,让他出足的风头,酩酊大醉后被安置在爱华腾出来的闺房睡了一夜。从吴窑棉加厂上班的宝旺口中得知沈祝寿的侄女儿生了个大胖儿子,厂长丈夫吃下了新大街中间段上市口最好的两间铺面,要开吴窑镇最大的糖烟酒批发商店,大概是要让年轻的夫人经商做老板娘了。大年初三秀平的妈妈来娣来喊妈妈打小麻将,她也胖了些,穿着秀珠从扬州带回来的睛伦棉棉衣,头上的方巾换成了绒线帽,脚上是双塑料底保暖鞋,倒像个城里退休大妈了。
马锁腊月里回家订了亲,对象是西面李庄的。进财终究还是跟大他六岁的大妮结婚了(进财没够结婚年龄,被计生办罚了款),说是倒插门,但生孩子又必须跟男方姓——也是事前双方大人协商好了的。东连没回家,跟小琴到淮阴过年了。
这次回家存扣发现庄上出门打工做生意的男女青年一下子多了不少。他们穿着时式的服装,做着外头的架势,在街巷上招摇撞过市,谈笑风生,有的言语间杂还故意撇起了天南海北的方言,让人听了别扭好笑。农村生活逐年改观变好,但似乎反而多了辍学的孩子。外面变化的世界让许多人心生浮躁,急功近利。是否会赚钱成了衡量有无出息的唯一标准,而不问其赚钱的来路。结婚的彩礼水涨船高,生姑娘多的人家因此脱贫发财。
走在家乡的土地上,一切好像都在变,一切又好像都没变。春节期间鲜有好天气,存扣的心也是濛濛的,在家里看看书,看看电视。他不愿串门走亲戚。他感到无处可去。
开学不少天了,气温仍然低。天晴的少,阴的多,迷濛的细雨下起来没个了时,校园里的路湿嗒嗒的,杂工用拖把在教室和宿舍走廊上拖了一遍又一遍,越拖脚印越多。但寒风雾雨中却也看到各种树木的枝条上悄然生出了鹅黄的芽,紫黑的蕾。存扣从寒假就郁结在心头的惆怅真想找个缺口释放出去,但他找不到方法。这种惆怅是没法向人诉说的,他只能在心里闷着,缠绕着,发酵着,如一个消化不良的滞食者,非常地不爽。
学院有个校园周刊《采撷》,定期发表些学生习作,择其精彩陈列在图书馆前的橱窗里,供人欣赏。存扣本来也想投稿的,但看了几期觉得水平差强人意,就有些灰心,不想加入其中。但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在日记本上写下一首诗,自感不错,他就打算把这个投给《采撷》,聊抒胸中积郁。
诗歌题名《两棵树之间》。通篇隐喻,有朦胧诗的味道。除了作者以外,大概别人只能领略其中文采和意象的一些韵致罢了。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存扣觉得也就够了。
记忆中的平原伫立着两棵树
记忆中的平原
有两棵树
背倚田野
面水而立
站在同一条田埂上
相距不远
正好是手拉不到的距离
一棵是苦楝
一棵是紫桐
——平原上最寻常最卑贱的树种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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