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气,摇头。啜完最后一口茶,把烟屁股撂地上用脚碾了。站起来,回房,睡觉去也。
——“还得保养精神,无论如何也要等保连拿到大学通知书才能死啊。否则怎能闭得上眼!”
七月七、八、九,高考三天下来,保连觉得顺风顺水。问存扣,他也说“可以”。“可以”就是“蛮好”、“不错”的意思。存扣现在说话省多了,言简意赅。两个人一起坐班船回来,保连在后舱里唱了不少歌,在机器的强烈轰鸣中特意选唱了高亢的《牡丹之歌》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一张脸挣成了怒放的牡丹,桃花的颜色。他大声要存扣也弄首歌吼一下,存扣笑了笑,没唱。
然而到了家,保连的喜气全没了。刚进庄就有人告诉他:“你爸爸不好了哩!”
他千万想不到爸爸得了癌症!正月里就检查出来了,瞒着他到现在。怕花冤枉钱,就在家等死,等着他高考得胜回朝。
他现在得胜回朝了,就等一张通知书了。可是家里等着他的却是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父亲。他已瘦成一把干柴了。
保连抱住父亲“哇哇”大哭:“爸爸,你不该瞒我的呀,你应该去看的呀!”
他悲恸地哭喊:“爸爸,你不能走呀,你把我一个人撂在这世上怎么弄呀?!”
进仁也抱着儿子泪泗奔流,哽咽得语不成声:“乖乖,莫哭……好吗?考得好吗?”
“好哩好哩,这次考得好哩!爸呀……”
“这次能拿到通知书,乖乖?”
“能拿到的,能拿到的!”
“肯定?”
“肯定!——爸爸,你放心耶……”
进仁嘴里噙着泪笑了。笑着看在院子里啄食的母鸡们。这几只鸡喂得肥滚滚的,它们拇指大的脑容量如何晓得人世间的悲情冷暖,它们闲庭信步,悠然从容,突然为从梨树根虚土里冒出来的一条蚯蚓争斗起来,“咕咕”乱叫,翅膀扑扇着,弄得地上起了烟,鸡毛都掉下两三根。
保连急着要他爸赶快上东台大医院去治病。听到哭声聚来的乡亲们含着泪对他说:“要治你爸早治了,还到现在呢!一来不容易治,二来怕把省给你的钱用掉。趁现在还能吃点儿,弄点好的把他吃吃;能跑带他出去跑跑;叫家里亲戚来望望他。哎,可怜!眼睁睁小伙(儿子)就有用了……”
医生种道被喊来替进仁挂水,怎么也刺不进静脉,试了几次,弄得血“咕咕”的。进仁不住把手臂往后退,喊疼,不肯挂。好不容易找准了静脉,药水却不往里流。
挂水失败。种道出去时对众人摇头:“快了。水都挂不进去了。”
保连的姑妈从外庄来了,服侍哥哥。
庄南郑木匠的班子请来了,在院子里锯呀刨的,乒乒乓乓打起了棺材。进仁坐在廊檐的藤椅上看着,监工似的。寿衣是请街上名裁缝罗翠凤做的,棉衣棉裤,全铺的新棉花,蓝涤卡面料;蓝呢子便帽是在供销社仓库里翻出来的,夏天了,人家早收起来了。
庄上大小商店都进足了毛苍纸。一旦进仁驾鹤西归,哪家不拿两刀纸送去?这庄上大大小小哪个人的头没被进仁摸过呀!
保连日夜不离父亲身畔。进仁几次对他说:“不要紧,有姑妈在哩,暂时不得死哩,等通知书哩。你去玩吧。”
保连眼泪“咕咕”地:“这时候我还有心思玩呀……”
进仁有一次突然对保连说:“乖乖,拿得到通知书呀?拿不到爸爸就不等了。”
听得保连心里毛草草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狐疑地飞快想了一遍这次考试,坚决地对父亲说:“拿得到的,拿得到的。爸,你千万要等呀!”
丙寅年甲午月丙午日。农历五月廿五。公历1986年6月30日。
焦家庄的老阴阳先生云:“此黄道吉日也。宜出嫁会栽,行娶友种。”这句话值钱哩,上门讨问的张喜海包了三十块钱的红封子给他,合两块钱一个字。
张银富邀请了他那行当里最优秀的人才来做吹打,渲染婚礼。
本来阿香是不同意婚礼大操大办的。她腆着微微出怀的肚子对妈妈说:“这婚结得漂亮啊?悄悄地过去算了。”
巧凤却不满女儿的说法:“啥?他张银富是明媒正娶的!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我好不容易把花朵朵姑娘养这么大,把人家了,不弄得热热吵吵的咋行?”
娶亲这天动用了三艘小轮船。吴窑镇委最豪华的玻璃钢小轮船首当其冲,后面跟着药厂和棉加厂的。小轮船在乡间清澈的河流上犁出雪白的辙道,惊涛滚滚,扑向两岸猎猎的芦丛。彩旗翻飞,汽笛齐鸣,宛如出航归来的小型战舰编队。岸上响起炒豆似的“噼啪”声和惊天的“轰隆”声,那是雇人放的成竹匾的杂色电光小鞭炮和成笆斗的“二踢脚”、“穿天炮”、“满天红”。
喜宴摆在吴窑老街“幸福饭店”,包厢和大厅摆满二十桌,分上下席。宾客如云,各式人等。棉加厂后身的河湾里带满了小轮船和挂桨船。
……
阿香做新娘子后的第十天——七月十号——存扣打兴化回到了顾庄。意外的是,妈妈桂香已经回家好几天了,等着存扣归来。
自然大家要问考得怎样,好不好。
存扣淡然一笑:“你们就为我准备上学的行李吧!”跟着补一句,“这次稳取了。”
全家顿时欢天喜地起来。
而存扣却没显得特别的轻松愉快,相反有些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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