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扣从种礼的杂货店拎来一捆上好的毛苍纸,先用红色百元大钞在最上面按了又按,确定每张纸钱的最大价格。然后就慢慢折。足足折了一个下午,一捆纸蓬开来,竟是原来体积的十数倍之多,不得不用月红嫂装棉花特制的大蛇皮袋把它们装进去。存扣试着把这宠大得夸张的口袋背在肩上试试,有一种很踏实很富足的感觉,想到明天秀平就会收到这几十万块钱,他心里高兴得很。
次日清晨,存扣扛着蛇皮袋悄悄地出发了。袋子太大,他不得不弯着腰,看不见他的头脸。像个负重的满载而归的拾荒者。他不好意思走大街,从庄后绕了过去。但还是被不少人看到了。从村西到老八队后面的墓地,起码四五里路,袋子虽不重,但“远路没轻担”,又得弯腰低头,累得实在够呛。他身子还没复原呵。
虽然东方的红日已经升起两篙子高,但早上的雾岚还没散尽,梦一般地浮荡在墓地间。鸟儿们啁啾不绝。静穆的坟和碑,淋着露水的草、花、树和芦苇。存扣在坟冢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北角秀平那儿走时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多年不来了,这墓田的格局发生了变化,多了些坟头。可是存扣还是很快地看见了秀平掩在草间的墓碑。十九年前的那棵单薄的榆树苗已长成了挺拔的老树,略微有些倾斜地撑起一方婆娑,树叶苍郁;树丫间有个大大的喜鹊窝,四五只新生的喜鹊站在细枝上,转着脑袋捉住蹒跚而来的存扣看——它们还不晓得怕人。坟上长满了青草,青草间杂生着各式的野花。河边上的芦苇密得如同青纱帐,居然从浅水处爬到岸上好远,爬到了秀平的坟墓一侧,秀气而茁壮地丛立着,碧绿可爱。秀平的墓是这样的丰饶,生机勃勃。“姐姐,我来了!——”存扣叫了一声,把钱袋掼到地上,哭出声来。
只有在秀平面前,他才有一种做弟弟的感觉。他可以在她面前无忌地哭,哪怕她还活着。
还是先不忙哭,先干活。存扣忍住眼泪,先点了三张“地府钱”扔到河岸上。这是通知地府,有人来敬祭亡人了。又抓出一把点了撒进墓地中间,让“大家”沾些秀平的光。然后才在秀平的墓旁点上纸钱。他一把一把细致地烧着,嘴里念念有词:“姐姐,你晓得我来了吗?”“姐姐,我烧钱给你哩!”“姐姐,你来拿钱吧,拿过去慢慢用啊!”纸钱往树上飘起来,盘旋着,如纷纷纭纭的黑蝴蝶,热烈地跳舞。他的脸被烤得发烫。纸钱灰落满了他的头肩。他虔诚地烧着,凝视着阳光下窜动的火苗,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大安详。为什么只有在秀平面前他的心情才能如平复如斯,这么多年了?秀平是他的初恋,他最爱她,也最怕她,又最服她,她是爱他疼他管他的姐姐呀——她生命中无法取代的亲人!他在火苗的跳动中追忆着他的少年时光,他和秀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的鼻翼翕动着,嘴在颤抖,掀去棒球帽的头皮上的亮疤闪闪发亮,他终于又哭起来。这是正式的哭。他放开声来哭,哭得眼泪鼻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失态了。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哭哭说说中甚至带着在亲人面前撒娇使泼的成份;他的恋姐情结暴露无遗。他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哭着,树林间的鸟儿都不吱声了,好像都驻足侧耳听着。他要痛快淋漓地在秀平面前哭一场。
在哭诉中烧完了纸。他累了。头有些晕。他坐在秀平墓上吸烟。太阳温热地照着他,让他有些醺醺欲睡。他果然就歪在秀平的坟上睡着了。他睡得安详极了。有一滴泪在他的睫毛上吊着,熠熠地闪着星光。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美丽的鸟落在附近的苇枝上,一动不动,瞅着他,很久很久……
存扣在盐城出车祸庄上本没多少人知道。存根和月红从盐城回来,人家问起来也就说兄弟跌了个跟头住院之类,并不谈其凶险详情。俩兄弟日子过得红火,庄上也有人嫉妒憋闷,夫妻俩怕说了人家心里发笑。但把存扣接回家休养却瞒不住了。节气已过了立夏,在乡下哪个还戴着个棉质的棒球帽,太惹眼。(不戴更惹眼。更是一目了然。)惹眼就有人问,一问就要回(答)人家。干脆就不瞒了;存扣也不许瞒——天有不测,哪个平生不逢个三灾六难的,出车祸又不是做丑事,有甚瞒头,瞒的啥头绪。存扣棒球帽也不戴了,亮着个狰狞的头皮出入大门,招摇过市,坦然得很。
存扣到秀平坟上哭祭的事很快就传开了。月红也就把存扣上次回家时晚上听见箱子里秀平甩辫子示警的事说了出去。听的人都唏嘘不已,都说这秀平是个仁义伢子(如果活到现在该是三十六了),对存扣有情有义。有的说如果秀平不死,来娣有存扣这个好女婿,还要比现在快活呢。来娣现在上了扬州,秀珠在曲江小商品市场生意做大了后终于成了家,对象是在他铺子里打工的一个叫小翠的姑娘,仪征后山区陈集人,婚后生了一女,叫顾扬,聪明伶俐,带到顾庄时无人不夸。秀珠九七年在扬州解放桥下买了商品房,就把妈妈带过去了,做做家务,带带孩子,过几天城里的日子。来娣在家里做佛奶奶,烧香拜佛惯了的,以为去了扬州,人家城里人文明,不相信迷信,没有个烧香的地方,哪知道扬州是个古城,庙呀观的到处都有,比乡下上档次多了,信佛的人更是多。(农历六月十九起大明寺连开三天观音会,烧香的有几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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