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这么一句话,在这春寒料峭的朦胧里,就足以建构陆富堂的悲哀和幻觉了。他一边干活儿,一边想象慧生孝敬他爹的一切细节。起床时蹑手蹑脚,想让爹多睡一会儿;劳动时,自己使用新锹重耙,让爹使用轻的;浇地时自己站在泥里水里,让爹站在干处。反观自身呢,是自己起炕时蹑手蹑脚,怕惊动了文景与她的娃儿们。有人说女儿好,女儿好,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那小棉袄只是脸蛋儿好看、声调儿柔软罢了!不实惠!一点儿都不实惠!
陆富堂一边平田一边自言自语。汨汨的汗水在后背上流淌。劳碌和疲乏丝毫都驱赶不走他的忧伤。
天色转白了,树上的鸟儿抖抖身子清醒过来,叽叽喳喳鸣转。路面显出了灰白的面目。直到这时,慧生的爹才拖着锹、叼着烟卷儿出来。他一张嘴,空气中就送来一股市卖烟的幽香。与陆富堂打过招呼后进入自家的责任田里,慧生爹就象过去验工的队干部一样,一会儿埋怨慧生这儿没有刮平,一会儿又埋怨那条土堰没有垒直,摆出一副老爷子的架势。其实他的年龄还不及陆富堂大呢。况且,慧生是干活儿很精细的后生,那田地修整得比陆富堂家的强多了。就连陆富堂家的责任田也比过去吃大锅饭时那集体的地强多了。土地一到了庄户人自己手里,就恨不得描龙绣凤,种田汉稍稍肥富一点儿,就兴头得不知自己是谁了!
陆富堂朝村口望望,希望文景也出来帮帮自己。然而,不断有扛锹的、拿刮耙的青年男女出来,却没有文景。本来,昨天晚上文景说好是要同爹一起来平田整地的。可是,直到早炊的柴烟在吴庄的上空散尽,女儿也没有出现。
陆富堂累了。他默默地擦罢锹,默默地离开了自己的责任田。老态龙钟地走上了回家的阡陌。再没有心气儿朝隔壁的父子俩望一眼了。不料,他刚刚走出地头,倒被往日不爱多话的慧生爹喊住了。慧生爹问:富堂哥,今年还按老法子种么?
陆富堂不得不停下来,张着迷惘的老眼望着那父子俩。说:什么老法子不老法子的?
慧生便停了手里的活计,耐心地给他讲解道:老法子种就是还按咱过去的办法种。新法子嘛,就是垄起土塄来,挖埯点种,然后上面覆盖上比塑料布还薄的透明地膜。既保温又不失水分。等籽种发芽后再捅破地膜。这叫科学种田,收量大呢!
地膜?大队给发地膜么?陆富堂似懂非懂地问。
咳,吃大锅饭把你惯坏了!土地都承包到户了,你还想靠大队?慧生笑道。
陆富堂一听慧生的笑声里带一种轻蔑的嘲讽味道,气鼓鼓地转身便走。一路走一路嘟囔道:光景才好了几天,人们都牛气得不知姓甚了!挖埯、覆盖,什么地膜!那要多少劳力!跳哒得要上天!老法子种下的粮食都吃不了呢!哼,我叫大锅饭惯坏了?放屁!这后生几时学坏了?想金盼银的狗崽子!
陆富堂蹒跚而行,脚下被什么硌了一下。这让他很是恼火,把那障碍物踢了老远。没走几步,又硌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久违了的杏核儿。拾起来把玩,圆圆的鼓鼓的象是甜杏核儿。这便勾起他儿时的回忆。记得小时侯他家有一个旱园子。旱园子里开着豆腐作坊。因为没有井不能种黄瓜、茄子、芹菜等费水的菜;爹就在园子里种了黄花、豆角、葫芦和玉米。靠南墙根儿就有一棵甜核儿杏树。园子里的杏儿总是和田野里的小麦同时泛黄,同时熟透。每到麦收时节,乡亲们从田地里割麦子归来,又热又渴时,娘就把又大又水的甜核儿杏送给大家尝鲜。这时,菜园子里的葫芦也正到了打支芽的时候,油炒甜杏仁、葫芦支芽儿和葫芦花,炝了锅再拌上嫩豆腐、新麦面疙瘩,啊呀,那个鲜,那个香,可是庄户人的一绝哩。打从土改时收了那个园子,就很少见这甜杏核儿了。偶尔得了几个甜核儿杏,又没有豆腐和葫芦支芽儿,几样东西总也赶不到一起了
日怪的是这天的遭遇就象梦境中发现了金元宝一样。你刚刚拾了几个,没挪动几步另几个又在前边向你招手。有时竟然象稀稀拉拉的羊粪,黑点点儿匀溜溜地撒在路边儿。富堂老汉如获至宝,孩童似地腋下夹了铁锨,兜起衣襟,一路走一路拾。一直拾到南坡根底,望见断魂岗上文德的坟头,富堂老汉才大吃一惊。他直起腰来朝前后瞭瞭,南坡底只有光秃秃的几株白杨静悄悄地立着。捏一捏衣襟中的杏核儿,硬硬的鼓鼓的并未消失。他站在一个叉路口朝几条小路的分支张望,那小路越来越细,伸入到各个坟场。老人眨了眨眼定醒了一会儿,便明白是儿子的昭示了。既然儿子真有这等灵性,又与他息息相通,他倒也不象往日那样悲伤。老汉径直爬上断魂岗来到文德的坟前,把锹插在文德的坟头,脱下外衣来把杏核儿在衣襟里筛了筛,选出十粒大个头的,然后开言道:文德,既然你成了有头有脸的,替爹拿个意。你说咱家今年种地用不用科学地膜?爹把这十个杏核儿顺锹把往下出溜,向左边多了咱就科学;向右边多了咱就是保守的法子。陆富堂哆哆嗦嗦一撒手,那十粒杏核骨碌碌分别落在坟坡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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