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缇有着一双敏锐的巧绘之眼,才能看出在此衰蔽残破的身躯之下,与奇宫
四少所共通的独特气质,那种佼佼不群的、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气。
秋霜色本还有一丝疑虑,毕竟他跟这位长辈不算熟稔,遑论师弟们,然而,
在见着病榻上的苍白老人之后,这点不确定已然烟消雾散,尽管形貌与幼年记忆
中的叛逆刀客全无相类处,但他记得那双眼睛,冷澹中带着温柔和理解,以愤世
嫉俗压抑着满腔血热,无法就这么坦率地爱着这个世界的……那双眼睛。
「风云峡秋霜色,拜见褚师叔。」湖衫青年单膝跪地,其余三人也跟着跪下。
「先师名讳上无下音,乃履山无求、独饮秋泓者。」
木鸡叔叔——或许该称呼他「刀魔」褚星烈才是——收回远眺窗外的视线,
冷冷道:「我已被宫主逐出门墙,再非龙庭山风云峡之人,这声师叔受不起。
起来说话,我讨厌人跪着。」四少依言起身。
秋霜色让韩雪色坐于宾位之首,聂、沐侍立于其后,以区分主从,正式对褚
星烈介绍:「这位是当今奇宫之主,姓韩,讳上雪下色,乃我风云峡嫡系,亦是
先师座下,虽无师徒之名,然而份属师徒。」
褚星烈瞥了他一眼,冷道:「龙庭山居然出了个毛族宫主。你们是杀光了全
山之人,还是被全山之人追杀至此?」四少被堵了个闷声大葫芦,难以辩驳。聂
雨色低声啧啧:「这位真是师叔啊,说话够贱的。」沐云色狠狠瞪他一眼,其实
亦有同感。
褚星烈缓缓抬眸,目焦停在秋霜色面上。
他的动作很慢,有种坏掉的扯线傀儡之感,衬与冷冷的语调、冷冷的神情,
不知为何给人极大的压迫感。秋霜色在恩师身上感受过类似的异样。他们并非是
因为失去了武功修为,才抑制不住己身之锐,而是其锋芒毕露与有无武功没有关
系。他们自身,本就是世间无双的神兵,身体和意志都是。
「我记得你。」瘦弱苍白的无须老人晃过浓发,彷彿能用视线将他钉在墙上:
「你是那个阜阳秋家的孩子……你上了龙庭山?」
「是后来的事。」
秋霜色出身阜阳秋氏,论起辈份,须喊浮鼎山庄之主「万刃君临」秋拭水一
声叔祖,与秋霜洁兄妹同属「霜」字辈。
秋家的鳞族血裔已相当澹薄,本非奇宫选拔弟子的对象。秋霜色之母出身鳞
族大姓,因故不见容于娘家和夫家,打听到魏无音、褚星烈在秋拭水处共商讨伐
妖刀大计,带儿子前往投靠,却遭秋拭水驱逐。只是褚星烈并不知道,战后劫余、
武功几乎全废的魏无音,终究是接纳了这个孩子。
「应风色呢,怎不是他继承了宫主大位?」褚星烈慢慢蹙紧剑眉。「还有那
龙方家的少子……是了,我记得叫龙方飓色的。这两个到哪儿去了?」
秋霜色从容道:「禀师叔,此二位俱已不在。他们勾结外敌,意图颠覆,且
几乎成功,令诸脉元气大伤。所幸在先师与众长老通力合作下弭平叛乱,这才推
举我风云峡韩宫主上位。」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沐云色能理解他的困惑。
按耿照的说法,褚师叔在妖刀圣战中受了重伤,虽保住性命,但三十年来处
于无识无想、无有知觉的混沌状态,直与活死人无异。不知为何,耿照将他带入
冷鑪谷后,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过来,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续自重伤昏迷的前
一刻,三十年岁月只留下些许浮光掠影,连片段都称之不上。
他不知是谁救了他,不记得朝夕相伴之人,对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独自做了
个长达三十年的大梦,醒来后记忆里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身边的,则通通不在记
忆之中,只是宣称熟识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鑪谷,他唯一认识的人是薛百螣。
他俩年轻时打过一架,结果两人都不想再提。没有这位曾经生死相搏的薛老
神君,褚星烈彷彿一个人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异域,周遭的一切对他皆无意义。他
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这样,那一战远不过数载,所留的遗患在几个月前
的雨季里还困扰着他——
苍白如纸的羸瘦男子安静片刻,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些熟识之名已遭抹去,再
不复存,不得不转头面对另一则噩耗。「你口口声声说先师,魏无音他……
也死了么?」
「是。」秋霜色垂眸敛首,以尽量不牵动老人心绪的平稳音调。其余三少没
有他的心性修养,聂雨色别过头,死死咬住一声冷哼,单薄的腮帮子绷出清晰的
颔骨和牙床线条;韩雪色低头蹙眉,露出痛悔之色,沐云色则不禁红了眼眶。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接下来会听见「师叔」这样说。
「那他死前,有没来得及杀死杜妆怜,抑或识人不清感情用事,婆婆妈妈优
柔寡断,最终为那婆娘所乘,死得无比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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