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天生怕水,那日为救傅远居然一头扎进水里,事后怎么想都是一身冷汗。回来就被禁足在栖桐院三日,也不可有人探望。
三日之后,她早早洗漱更衣,候在院门口伸长脖子,等着隐修堂解禁的传令。人是来了,隐修堂的司律,面上一如往日的没什么表情。青羽很殷勤地堆着笑,司律却恍若不见,“其一,别院纸坊劳作五日……”
青羽顿时垂头丧气,转念一想,总比关在自己院子里强。遂又高高兴兴赔笑道:“司律可要尝尝新酿?刚挖……”
“其二,”司律眼皮都没抬,“自今日起,雩归住在栖桐院外的载羽堂,看顾你的起居……”
青羽愣了愣,“看顾……我为何需要看顾?我已经没事了……”
司律总算拿正眼瞧了她一回,“看顾二字,实是为了师妹的颜面。依你近日种种,应该是关在隐修堂里照顾的。如今不过派了个人过来,师妹竟这般不愿意。要么,还是随我去堂里……”
青羽心里立时敞亮,急忙礼了一礼,“司律怎的如此客气,堂里事务繁杂,我就不去添乱了。在这里被照顾也是一样的……”
司律这才赞许地点了点头,偏了偏脸道,“雩归,过来见过青羽姑娘。”
青羽这才看到司律身后还有一人,半垂着脑袋转到眼前。一身浅绛色薄罗长袍,女院监事常服。长发束在身后,因半伏着身子,只看得清额头和低垂的眉眼。青羽急忙也回礼道:“监事不必如此客气,青羽给监事添麻烦了……”
司律轻咳了一声,“雩归往后就住在隔壁院中,以便……照顾师妹。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纸坊的管事应是在等着你了。”说罢转身离去。
青羽恭敬地送了司律出门,回身看到雩归仍杵在哪儿,上前执了她的手,方要说话,她却急急缩回了手去,仍半垂着脑袋。青羽急忙道:“监事姐姐既然来了栖桐院,青羽自当好生相待……”说到姐姐二字时,雩归似乎晃了一晃。青羽又道:“反正这附近院子里就我们俩,不如我们就以名字相称,可好?”
雩归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半个字。青羽心里不禁替她扼了扼腕,看着与自己年龄想去不多,性子却如此内敛冷清,定是隐修堂里太过拘禁沉闷了……遂又柔声道:“不如你先去你房中歇息,我先去纸坊了。”说罢回屋换了素色布衣短衫和轻便的罗裙,跟着候在外头的侍者往纸坊而去。
雩归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才渐渐挺直了身子。姐姐?天地四合之间,有几个敢唤他一声姐姐?
星回在池边缓缓坐下,换做女身入来,实是他能想到的最妥帖的法子。何况,于他来说,白云苍狗世事流转,不过弹指一瞬,是男是女本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唯一的不便,是进了这里就与凡世人无异。不能来去自如倒也罢了,总也需时时在意别人的目光。再加上,需和这些个寿命不过几十年的人交谈,实在无趣的紧……
青羽经过西苑晓池,远远看见墨弦持卷而坐,一旁叶采蘩恭恭敬敬研着墨。今日的采蘩,一身云烟细锦衣千水裙,乌发秀美,蛾眉淡扫,容颜高华而妩媚。墨弦时不时与她低语几句,大约是夸赞了她几句,令她满脸绯红。
青羽总觉得采蘩看着二师叔的样子和看着自己的样子,大不一样。那姑娘每每见到二师叔,眼睛里仿佛有什么灿烂如烟火的东西,瞬时间点燃,哪怕前一刻正对着自己嗤之以鼻。
青羽不太明白这种变化,也不能理解,她自己看到二师叔,只恨不得以最快的速度遁走。
边走边想,看见墨弦眼神远远飘过来,赶紧低下头,望着卵石的地面走得飞快,一不留神,撞到前面侍者的身上,二人都忙忙地躬身道歉。她听见远远传来采蘩地嗤笑声,却错过墨弦眼中细微的笑意。
纸坊在书院别院,出了西南门还要走上一阵。青羽小时候曾溜进去玩,一次悄悄拿了几卷上好的云母笺和冷金,被师父训斥了之后,再没敢迈进过院门。
入了坊门,过了几进院落,眼前豁然开朗。宽敞的庭院晾晒着一排排巨幅纸张,确然是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随着侍者穿过庭院,眼见对面堂前立了一人。侍者施礼后转向青羽,“这位是纸坊的管事,文澄心,文管事。”
青羽忙上前行礼,想着应是没见过的,抬眼打量起来。
样式似道袍的藏青色程子衣,冠上只以黄杨木的簪子束住。样貌并无特别,面色清冷,双唇薄而轻抿,惟目若悬珠却看不清内里,周身有说不出的迫人气势。
文澄心见眼前的女子,虽布衣简裳黛粉不施,却是难掩气质清瑶,看久了,竟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苍茫悠远的风华萦绕左右。
侍者见二人沉默,出声道,“主事吩咐,每日辰时至酉时,青羽姑娘在此劳作,具体事务但凭文管事安排。”言罢便告辞而去。
青羽见澄心仍不语,小心问道:“文管事,不知道我今天做些什么?”
“你可知此处做的是什么?”他的语调没有起伏。
青羽拿眼四处看了一圈,“纸啊。”见他并不接话,又道:“制纸需历斩竹漂塘,煮木皇足火,荡料入帘,敷恋压纸和透火焙干五道工序。”
他嘴角浮起一丝轻蔑,“我当几位主事自小带大的徒儿,有多少能耐,也不过尔尔。”
青羽顿时赧红了脸,手指攥着衣角再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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