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江面上,出现了一个灯火粼粼的楼船。火光映在江水里,与岸上的花灯连在一起,如梦似幻。
船靠近的时候,听到银铃的声音。有个白衣女子走到船头。她用一层纱盖着面容,但是能依稀看出她的眉眼,她很美,却并非尘俗中女子模样。
她在船头跟岸上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说这话,女孩儿的姐姐胆小怕生,躲在后面。
“你可是容家的小女儿?”女子笑着,白衣胜雪。
“是啊!”小女孩提着花灯,一脸天真。“我是容家的小女儿,我叫桔米,后面那个是我姐姐!”
银铃清脆作响,江上起了风,河灯里的火苗扑扑颤抖。
蒙着面纱的女子伸出手,“同我上船吧?”
女儿踮起脚,搭上了她的手。
身后的姐姐抓住了小女孩的衣角:“桔米,我们不是去买柿子吗?”
小女儿回过头,满河的火光映照着她,小夹袄和鹅黄色的小襦裙,细小的雀斑。
“桔米你去哪儿?”姐姐问。
她小小的身影在风里,越漂越远。
四山沉烟,只剩哗哗的水声。
“桔米,回来。别跟她走!”
“桔米!”
女孩醒来的时候,觉得眼中有马上要流出来的泪水。
又是同一个梦。
十年前,她最后一眼看到妹妹的样子。
十年前,她们在元宵灯会玩耍的时候,妹妹被人拐走的情景。
如果当时,七岁的她可以懂事一点,再勇敢一点,拦住那个船上的人,妹妹就不会不见了。
桔米现在在哪儿呢?这几年她一直揣测着,她是不是被卖到北方人家做童养媳,做歌楼里的姑娘,还是制坊里的染布女?每每想到这,心里都充满了自责。
她突然发现,耳边依然有哗哗的水声。她才恍然想到,自己睡在船舱里。
离她不远的舱门前,还睡着一个人,缩在稻草编织的蓑衣里,用斗笠扣住了头。
她觉得头有些痛用力回想,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似乎刚刚过去的昨天,才是真的噩梦一场。
那个黄昏,黑云压城。
北凉军攻城,蒙州失守了。
整座城都空了,只剩来不及逃命的老弱病残。
重而密的铁蹄之声,每一声都像踏在人的心上。慌乱的百姓四下躲藏。她看到骑着马的是一个身着战盔的人。他们一半的脸被银色的面具遮住,看不到他的长相,只能隐约分辨他还很年轻。
他后来只说了一个字。却如同千年万年的霜雪般寒冷。
她的一生,怕都无法忘记这字。
杀。
她曾听母亲讲,最苦难的地方,莫过于炼狱。可是那时,初一看见,炼狱就在眼前的人间,满眼只有刀光,血光,哀嚎,悲泣......。
她躲在树后面,心早已被恐惧填满。恐怕从此,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突然,她看到人群中有一个老人,满头银发,似乎似曾相识。
还未及反应,刀光闪过。老人倒地。
没来得及错愕,恐惧,悲痛,根本没来得及。
因为骑在马上的那个高大身影,已经轰然转身。
显然,他看见了她。
她看不到他面具后面的表情,只是,他眼中的杀气里,突然有了些不一样的神色。
他看着她,片刻,突然指着身后的江面,说:“跳下去。”
还未回过神,银面人已经调转马头,高高的背影隔开了她和前方杀红眼的官兵。
他是要,放我走?
她未及多想,深吸一口气,一头钻进了河水中。
河的深处寒凉蚀骨,已是秋末了。
她全身都在抽搐,感到自己要死在水底了,但是仍有一种力量在让她不停往前游,往前。
不知多久,她触到了坚硬而踏实的石基,往上看,是水中孤零零一个石头。
天已全黑,远远看到城中点了灯。
**的衣服贴在身上。她缩起身子,不住颤抖。
她不敢上岸,躲在石头上,无声地哭了。
有一丝一丝的寒凉轻柔地落在脸上,手上,背上。
蒙州城今年的第一场雪下了。
对岸的北凉兵士燃起了巨大的篝火,映得远处的天地一片通红。兵士们欢庆胜利的声音隐约传来。
雪无声地覆盖了江面,一江令人心悸的银白。
好冷啊。
今晚要冻死在这了吧。
不知什么时候,她恍惚听见了哗哗的水声。由远及近。
借着隔岸的火光,她看见,是一叶小船。
船上的戴着斗笠,人静静地看了看他许久。然后招手,她似乎能感到他无声地说:上船吧。
她趔趄地走了过去,他伸手扶她进了小船舱里,给了她斗篷,她用斗蓬裹住了身体,那人又递来了一个纸包,是炊饼。
小小的船舱,似乎是从天而降一隅的温暖的岛。
她没有力气多想。那一夜,她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一场浩劫,她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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