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秋心中一惊,嘴巴微张,筷子在碗上碰出很轻一声响。
但室内寂静,这一声十分响亮。
卫琨大掌揉了揉他的头,笑道,“你母后下了懿旨,命人来接。钦差已在驿馆歇着了,随时等候皇上召见。”
苻秋的脑袋随着卫琨的手势摇晃。
“如今四叔只想问一句话。”
在这儿等着他呢。苻秋心道,口上说,“四叔尽管问。”
“来日你回京,是继续让四叔呆在这不毛之地,为你镇守边疆,如同你父在的时候。”手一顿,苻秋的头旋即停住,神情茫然。
“还是随你回京,为你看住这大好山河。”卫琨嗓音浑厚,自有一股压迫感。
苻秋则全然愣了住,眼珠凝视面前的酱菜,半晌才缓过神来,将卫琨的手掌移开,反手握住。
“四叔想在哪儿,便在哪儿。关外这么多年,想是四叔腻了,要回京车马相迎。谁的江山,不还是姓苻的么?”苻秋笑道。
卫琨勾起一边嘴角,眼带狡黠,话锋一转,“四叔而今可改了名字。”
苻秋心内一凛,遂低垂双目,“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侄儿的口舌没那么金贵。”
卫琨神色一凝,眉锋深刻,那眉毛尾梢发叉,起皱的眼窝也因思索而更深。
适时的一声轻叹。
卫琨大掌一推,姜松晃着脑袋,身朝一边偏,又似个不倒翁重新坐起,下筷道, “再不吃粥都凉了,大帅同少帅谈事,末将只想讨口吃的。”
卫琨脚下一踹,“出息!”
苻秋笑笑,筷子在菜碟子里划拉,喝两口粥,知这关便算在姜松的打岔下过去了。
名字改不改,卫琨没有提,苻秋也没说。米粒在舌尖化开,苻秋心底的震惊这时才层层泛开,东子回来,南边朝廷出事倒是不难想,只是乍闻宋太后没死。
苻秋心头一松,一时间他娘多年音容笑貌俱来到眼前,描眉的手,繁复的袖纹, 离宫之前紧抓着他的肩膀捏得那样疼,仿佛此时肩头都还疼。
现兵马俱被卫琨收了回去,苻秋光杆司令一个,手底下可用之人只有熊沐、袁锦誉、薛元书三个。
卫琨说要回京去,也只得让他回去。
苻秋眯着眼在院子里晒太阳,一把束腰纨扇扑在脸上遮蚊子。
一道影子投在他身上。
苻秋一动未动,像睡着了。
那长条影子蹲下,单膝跪地,往苻秋的腕子上套个东西。
苻秋耷着的手指因虎口太紧勒得手疼,轻颤了下,人却还没起,由得冰凉的镯子往手上套,等上了腕子,感觉像玉石的镯子已被皮肤摩擦得温热。
影子起身。
定定在他跟前站了会儿,正要走,苻秋有如神助般准确抓住将离未离的手指,与他食指相互勾着,后换到小指。
“回来了。”苻秋的声音从扇子底下发出。
回声说,“还没,翻墙进来的。”
苻秋小指在他掌心画圆,数到二十八,遂松手,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那就滚。”
东子穿了身黑袍,没有一丝儿花,隔着浣纱的扇中美人,轻碰了碰苻秋的鼻。
听得那人翻过墙去,苻秋这才叹了口气,把扇子拿下来,眼眶微有点红。
对着日光瞧了瞧,手上那玉色深,翠色转而成墨,令他心绪稍安,嘴角翘了翘。
是夜,卫琨下令为京城来使摆接风宴,叮嘱苻秋一定去。还送来一身常服,见石青色底子上的五爪金龙,苻秋嘲讽地敛嘴角,懒洋洋伸出手去。
“换罢,正经收拾了,朕得见大人了。”苻秋晃了晃脑。
镜中紫烟兀自愣神,紫云倒是见怪不怪,苻秋怀疑是熊沐那家伙早朝媳妇儿漏了口风。
见紫云将袍服展开,紫烟回过神,才拎起另一边上前去。
“早知道公子是贵人。”紫云笑道。
“还叫公子?”紫烟淡淡道,却不似往常大方打量苻秋在镜中的样子,低着头抿着嘴角。
“那不是叫什么?咱们姐妹可是陪着公子出生入死的,总得有点和旁人不同的。”紫云小指点点苻秋的下巴,示意他抬头。
系上领扣,挽上金镶玉的腰带,夏季衣裳不厚,苻秋身上瘦了些,瞧着一派fēng_liú贵气。排场一足,人也比平日添三分威严。
紫云一面端详苻秋,让他坐下,一面替他梳头,瞥一眼身边的长姐,“靴子好像还放在外头,奴婢去取,姐姐梳头手艺最好,大日子还是姐姐来梳。”将梳子朝紫烟一让,紫云便出去了。
苻秋心不在焉,倒是不在乎梳得好看不好看。
换过靴子,要出门,又回头来,一拍袍襟,低沉着声,“朕像个皇帝吗?”
紫烟远远站在内间收拾东西,跟在旁的紫云笑了,“公子本就是皇帝呀。”
苻秋点头,跨步出门,在院子里由人挑一盏苍白飘摇的灯笼朝前厅去了。
灰白石砖静默在地,一轮圆月铺在水中,地上疏影横斜,苻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屋顶。
空荡荡一片平直的屋脊,俯瞰这院落。
彼时前厅官员武将俱已入座,苻秋来时,众人纷纷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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