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之敬举步过来,长身一揖:“下官见过安郡王,郡王妃。”
“刘翰林请坐。”沈数微微一笑,“大家都是亲戚,无须多礼。”
“如今下官是为朝廷办差,只叙国礼,不叙家礼。”刘之敬一本正经地肃身而立,“王爷面前,没有下官坐着的道理。”
沈数微一举手,初一已经搬了个小杌子搁到刘之敬身后:“既然都是给朝廷办差,刘翰林自然有坐的道理。请,可是有什么事?”
刘之敬这才坐下:“下官是想来问问郡王妃,如今采买的这些药材可够?”这一路上他们不但采买药材,还弄了许多石灰之类奇怪的东西,甚至比药还要多些。
“如今还未到西北,一切都无法确定。”这一路上他们也不断遇到西北来报信的人,疫情是还在扩大,幸好定北侯多年统率西北威望极高,即使在这种时候也能令行禁止,众人又寄希望于京城来的“神医”,民心倒还安定,因此疫情传播的速度还不算太快。
“那这些东西——”刘之敬指了指那些装石灰之类的车,“既然药材都未必够用,这些是……”
桃华微微叹了口气:“此次疫情极为棘手,不但要治病,还要杀灭疫源。不过——若一切如我所推断,这次治疫,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没有青霉素,她不敢保证能救活多少人。没有漂□□或者福尔马林,她更不能保证就能彻底杀灭炭疽杆菌孢子,让它们不会再出来作祟。事实上可以说,这一次的治疫,她完全没有取胜的手段和信心。
刘之敬怔了一怔:“郡王妃不要过谦,西北百姓可都指望着王妃呢。王妃在蓝田和洛南两县——”
桃华打断他的话:“蓝田洛南是疟疾,与西北完全是两种疫症,不能相提并论。”疟疾麻烦,可是她能取得对症的药,而且杀灭蚊虫就能从根本上掐灭它散播的渠道。而炭疽——所需要的药物她根本造不出来!不要说土法青霉素的制做产量少卫生条件无法保证,就算是能制做出一点半点的来,如何注射?就算她连注射器也搞出来吧,到时候西北的病人大概也都已经死光了。
刘之敬怔住了:“王妃的意思——难道是说,这西北的疫症,治不了?”
桃华没有立刻回答。其实这几天她有深深的无力感,越是想念从前那些药物和治疗设备,就越觉得眼前的情况棘手。然而表面上她还不能露出来,否则随行众人恐怕都会人心惶惶了,尤其是那些从京城里调出来去西北平疫的人,如果知道这疫情治不好,大概立刻就没心思干活了。
刘之敬见她不答,只觉得后背冷嗖嗖的,心一个劲往下沉,勉强笑道:“王妃不要说笑,这可是人命大事。若是无法平治疫情,那皇上面前如何交待?”如果跟皇帝打了包票说能治,回头却没完成任务,是要治罪的!
“我已与皇上提过,此次疫情恐怕群医束手,只能尽力而为。皇上是通情达理之人,自然明白。”桃华看刘之敬的脸色都不对了,轻叹一声,“疫情是天灾,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你我只要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现在,她也只能拿这话来安慰自己了,否则晚上会睡不着觉。
刘之敬脸色有些苍白地起身告退,等走回自己的火堆旁边,只觉得腿都有些发软了——蒋燕华在信里说的机会,竟然是这样!
原以为蒋氏医术出众,跟着来治疫只是辛苦些,功劳却是稳拿的。就因为这份“稳拿”的功劳,他才肯放下身段来沾妻家的光,甚至连多年来坚持的气节都抛到了一边。
谁知道放弃原则换来的却是“尽人事,听天命”这句话,刘之敬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乱跳,仿佛有一群蜜蜂拥挤着想往外冲,每一只尾巴上都带着毒刺,一下下扎得他头痛如裂。
自他应举开始,就以清寒自守、贫贱不移自许,数年来虽然仕途不畅,但无论上司或是同僚,都挑不出他半点污点。有此口碑,将来他只要能够出头,便无人能掣肘于他,完全可以做一个无懈可击的孤贤之臣,从而流芳百世。
然而这一年以来,他先是自请去蓝田洛南备耕,被同僚讥嘲,现在又走了未婚妻子的渠道,来了西北。
前者倒是无妨。国重农耕,君主尚且要说一句以农为本,何况士子呢。
可是后者就很是糟糕了。当时他要来西北的消息一透出去,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都说他这是跟着妻姐捞功劳去了。
那时他听着这些话心里也极不是个滋味,但蒋燕华在信中说得十分笃定,他也觉得蒋氏定能成功,这样唾手可得的功劳若是不取,简直是糟塌了机会。所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既然老天把这个机会送到眼前,就意味着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然而此时此刻,当初那些念头回想起来竟是如芒在背——什么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老天分明是跟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自请来西北,最后疫情却未平治,刘之敬几乎能想像得到翰林院里那几个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同僚会如何歪着嘴讥笑:素来清高的人,好容易拉下脸皮了,竟然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之敬觉得后背上有冷汗慢慢渗了出来:他放弃了十数年来为自己所塑造的清寒形象,换来的却是失败。此后无论再如何努力,他的履历之中都多了一块大大的污点,且将随着西北治疫的失败,再也清洗不掉了。
这一切,都源于蒋燕华那封信。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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