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经历过的东西写成近代史可以罗成厚厚的一本,这些不需要学习,桩桩件件全在脑子里,于是他们在奔波劳碌地卑微着的同时,心里也有那么一股子难以形容的自得——就像王大栓整天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老子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听老子的没错”。
他认为自己什么都是对的,吃油腻的东西、抽烟喝酒——这些都是日子变得好过了的象征。什么高血压?那怎么的,哪个身上还没点小毛小病的,又不死人,再说了,说是严重,你们大夫治得好么?
治不好我这和自己较什么劲?人生得意啊,就须得尽欢。
于是王大栓把自己尽到了icu。王树民看着那个身上插满了管子的老头儿,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突然发现,原来那个驴脾气的老头子真的就是个老头了了,连驴脾气都发不出来,他就那么躺在那里,脸上泛着毫无生气的苍白,一脸的沧桑和褶皱。
父亲老了,有时候为人子女真的有一种不详的错觉——我们每天成长,父母每日变老,看上去,就像是我们在吸收他们的生命力一样。
贾桂芳的头发一宿之间白了大半。除了刚刚听到这个消息被打懵了,软在沙发上半天没起来之外。这老太太后来的一系列举动表现出了她身上比王树民还光棍的那种彪悍。一天到晚忙里忙外不让自己闲下来,不哭不闹,不焦躁,绝对不让王树民感觉到一点肩上有重担。
在手术室外面拉着王树民的手,就像他还是个小小的孩子那样,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告诉他说:“没事,不是还有大夫呢么,不是还有妈呢么。别着急,你爸他身体好着呢,平时连个感冒都没有,咱们还有医保,单位的福利好,不愁没钱看病,你好好上你的班,这有妈一个人就够了。”
她还义正言辞地跟医生交代:“住icu就住icu,您要用什么药尽管用好的,不给报销也没事,不怕花钱,只要能让我们家老王好好的,您要给他哪里动刀子,就给我说,我签字。”
她好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可是仍然挺直着腰杆,不嫌辛苦地站在那里,安慰王树民,照顾王大栓。
有人说,女子柔弱,为母则强。王树民从来不曾想到过,原来自己有这样一双父母,是这样幸运的事情。
而第二天的早晨,谢一到了。
是王树民给他打的电话,他没有想到,那么多年以后,第一通主动打给谢一的电话,竟然是因为这件事。
电话里没多罗嗦,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谢一那边沉默了几秒钟,低低地说了句,“行,我马上就回去。”
这个“马上”确实是速度了,王树民早晨打的电话,谢一中午就到了。从飞机场出来直接打的到的医院。王树民出去给贾桂芳买吃的回来,就看见一个还拖着行李箱的人背对着他,正在对一个护士说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王树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还是那么消瘦的,身上熨帖的黑色羊毛大衣却显得挺拔了不少。从王树民的角度,正好看见他头发的缝隙里露出的白净的脖颈。看见他似乎过的不错,王树民七上八下的心,好像突然安了一点。
正好这时候谢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眉间轻轻地皱着,好像在医院的味道让他有些不安似的,就这么撞上了王树民的目光。
眉眼仍旧是那熟悉的眉眼,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年。然而谢一那带着些许讶异的眼神,却如同记忆里的一样,扫过别人的时候很轻柔,静静的,总有股子欲说还休的意味。他先是一愣,随后对着王树民轻轻地点点头,笑了笑。王树民就有种错觉,好像这个人,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样。
时光消磨人们的记忆,可是对于那些镌刻在灵魂上的,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我们严防死守,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有半分褪色。
不知道是不是谢一站在那就比王树民看起来可靠,本来还坚强得什么似的,恨不能冲锋号响了就能去战斗的老太太贾桂芳,一看见谢一站在门口,张着嘴怔了半晌,突然就情绪崩溃了,扑到这干儿子身上痛哭了一场。
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走路像坦克,说话像开机关枪的女人原来那么娇小,站起来好像才刚刚到谢一的肩膀上,一双手干瘦得像鸡爪子一样,死死地攥着谢一的衣襟,像是一不小心,这救命稻草一样的人就不见了。
她说:“你干爹要是有点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我一头碰死随了他去算了……小一,干爹干妈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怎么就摊上这样的病了呢?我想不通啊,我怎么都想不通啊……”
谢一叹了口气,把行李箱扔给王树民,撑住贾桂芳,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没事,干妈,有病咱治,治好了不就没事了么?我请假陪着您,钱不够您就跟我说。您不也说了么,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菩萨也保佑着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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