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婧娥不置可否,她的眸子阖为一线,缓和地拉扯至濒近额角,趋于平淡,最终陷于松弛的皮肉又消于无形。
或躁动难安,或紧绷不松,此刻却像是一下子都平静了下来,就如斑斓的春日过去,鲜花总会凋谢,以往艳丽的勾人深陷,一下子失去了,彼时乐此不疲的追寻也积淀了一身倦怠,到了冬天,就像垂死的枯树,反倒希求一束温暖的篝火炙灼心底难言的落寞。
“宫中到了夜里,无论春夏,总是很凉。”
苻坚只觉得这话熟悉,像是从什么人的口中听到过似的。
“一处很暖,一处很凉。”
“那为何……不烧炭火呢?”
张婧娥抬头望着他,眼底里有水光,却不像是要哭的样子:“陛下,怎么向褥子里塞炭火呢?”
苻坚仿佛听到萧管的声音,像书里说的楚歌,虽未曾听过,却断然就是了,他想到美人怀剑刎颈的场面,想到彼时的意气、不顾一切的坚决,心中很是愧疚,却很难去忏悔。
为他死的,都是虞美人。
为他活的,也是虞美人。
他想起慕容冲曾经坐在石凳上,与他隔着梧桐粗黑的枝干,眸子像深渊,一刻又浅得浮出岸底,他的声音刻薄得太过刻意,像对着王洛在说,又像是对着自己在说。他说宫里的人,血都是冷的,只有血是冷的,流出来才不觉得有多疼,而往往是那些一腔热血的人,总不会把血洒在宫里。
帝王的叹息落在女人的掌心,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又轻得像羽毛落地,他说:“朕很累了……”
“陛下,”她答道:“我知道。”
马车的轮子轧着地,总算从浓夜的一头到了另一头,新兴侯府外的门庭未经打扫过,门槛却像是新的,院子里一棵不知何时就枯了的银杏树,腐死的枝干伸出院墙。
马车停下来,有三两个干瘦的家仆前去接应,搀扶下一副佝偻的骨架子,步伐不稳地落了地。
府中的主母眼眸模糊了,泪水顺着哭烂的红痕落下来,她上前一步去,险些被裙子边绊倒在阶下,她扑到丈夫的怀里去,姿势很是难看。
慕容暐搂紧了她,手心像透过皮肉摸索到了她躯壳下剧烈跳动的心肺,他迷茫地仰起头来,去看同样迷茫的夜色,乌云全然遮住月光,一丝半点的缝隙都不曾遗漏。
“你回来了……回来……终于回来了……”
大秦国的新兴侯听到来自于他夫人的哽咽,她说了半晌的话,却只有一句,她的指尖按在丈夫的肩膀上泛了白,用尽了力气在倾诉。
慕容暐垂头去看她的样子,浓密的绿云不见,她的发丝干枯稀薄,甚至挽不成最简单的鬓样,脸的轮廓凹陷,颧骨却突出。
她的手很凉,应是站在夜里等待许久的缘故,她很瘦,指肚都坚硬得像是□□的骨头。
人到了末路,再深刻的眷恋,都抵不住一份长足的相守。
慕容暐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却终究化作了一句:“你放心吧。”
女人滚烫的额头烙入他胸前的肌理,她使劲地点头,手指尖发狠地攥着他的衣袖:“咱们先进去,进去再说……”
慕容暐想要扶着她,腿脚却仍旧软得像陶土,他们更像是彼此搀扶,跨过门槛的时候,宫车正正停在阶下。
慕容暐回过头去的时候,他的妻子正死命地捉握他的食指,等到王洛从车上款款地走下来,他正看向屋檐。
“变天了。”
王洛将两手揣进袖子里:“是啊,这秋天的雨点子一旦落下来了,天就要凉了。”
慕容暐摇摇头:“不是,一会儿,乌云就该散了。”
王洛不以为然:“依我看来,这雨总要下个一日,才会停下。”
府门前打的灯照出慕容暐半边的脸,他的袖子抖落下来,罩住与妻子交握的右手:“恐怕您想错了,长安的秋雨到这时节,还落不下来。”
王洛虚起眸子,恭敬地颔首道:“夫人。”
慕容暐没有作出任何要何人回避的手势,也无什邀他入内一叙的诚意。
“听起来,君侯倒更像是个……长安人。”
慕容暐双目空洞:“怎么会呢?”
“长安什么时候落雨,什么时候变天,什么时候暖、什么时候凉……”王洛把话说得平淡:“只有长安人知道。”
“您是哪里人?”
王洛无意地看向他,看出一阵心酸。
“君侯,乱世里,谁还有家呢?”
“是啊……”慕容暐点点头道:“人葬在哪里,哪里就算是家了。”
王洛蹙眉:“当年在陛下面前,您说过,狐死首丘。”
“那是畜生啊。”慕容暐答道:“人呢?人不一样,想要死葬故里,实在太难了。”
王洛不再说话,雨点落了一阵砸在他的肩膀上,沉甸甸的,却果如所说的,一会子就停下来了,周遭亮起来,倒也不能算是乌云散去了,而是天近乎亮了,还是看不见月亮,太阳也没升起来。
他撑起了袖子,眼睛总算垂下去:“陛下之意,君侯是君侯,只不过,叛贼以兴复为帜,打的是君侯的旗号,君侯若以书信招降,方为人臣之节。”
慕容暐的目光向着东方,那看似是太阳要升起的地方,他的眼底有光,却不够透彻,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像是魔怔住了,而王洛却不着急,只是耐心地候着。
直到他回过神,深深地埋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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