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源眼尖,一眼就见到了矮房后头的石舫,而不是石桥:“老先生,你家后院怎么没有通去外头的石桥?”
老先生喂着几只脚上系带的大母鸡:“石舫上头也能走啊。”
“石头也能做船么。”计都冷冷清清地问。他把柴刀劈进一小块木头中就不动了,任谢源比多少个眼色,也淡定地表示偷懒心意已决,无需再问。谢源第一次遇到比自己还懒的人,万般不甘心地老实劈柴,心里终于明白了陆铭每次去洗碗时候心中的悲愤。
老人家啧啧一声,板桥小舫也是西凉的美景啊:“从前呐,我有个茶友,就在这儿石舫里卖演艺书,小人书,生意可不错。要知道,那些个说书先生能来石舫说一次书,那可是沾了文曲星的仙气,在同行眼里,就是这个!”他伸出大拇指比了比,随即摇了摇头,“现在你们也看到了,文庙太小,根本腾不下多少东西,以前呐,历年的文书十年一捆,都是送去龙家的诺城了。现在诺城里没有了人,我给秦家写了几封信,他们都不理,倒是李公子头脑好啊,把石舫清了出来,让我有地方摆那些个文书。”
谢源计都对视一眼,原来都藏在石舫里。
至于这个李公子……
谢源对他可不算陌生。这个家伙全名李牧之,他在听风楼的卷宗底下浏览了无数次。他就是前任刺史的公子哥,是个一半时间花在诗文,一半时间花在美酒美人身上的纨绔子弟,不过据说人是及其儒雅有礼的。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谢源把柴火捧到灶间,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老人家是土生土长的西凉人么?”
老先生嗨了一声:“我老家在豫州。年轻的时候,举了贤良,上了太学,然后被分到了西凉做祭酒。”
谢源瞎编自己也是太学生,和自己的文友一到西凉,就跑来文庙听钟,立马得到了老先生更加亲厚的待遇。两人一顿饭的工夫,煮酒论文,很是投机。计都的底子也好极,时不时助助兴,哄得老爷子更是开心。老爷子的子息很有出息,在帝都当官,只是相隔万里,内人又去世多年,在挥金如土、不尚文风的西凉自然过得比较抑郁。若不是记得点年轻时候学的算学,还遭几个穷人家的苦孩子惦记,恐怕早就闷死咯。
谢源忙道:“在下与先生如此投缘,西凉又是好一个繁华去处,不如在下便借住在这文庙之中,陪伴先生如何?”
老头子哈哈大笑,道你若是有心,常来便是,别看这里有那么几间屋,可都不能住人啊。谢源就道这样最好:“在下已然在太学学满两年,若是想再修,便要专精。在下日后想专攻辞曹,不知先生可否借阅西凉城中讼事断案的文书?”
老头子抿了口小酒:“想做辞曹掾史……嗯,你年纪也不算太大,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谢源伏地长拜:“天下不公,既无獬豸在世,愿尽绵薄之力。”
獬豸是传说中主讼事的神兽,常画在监狱的门廊上。它长角触谁,谁便是犯人。他这话说得诚恳铿锵,大有要以己身正天下之意,老人家见惯世事,自晓得这种想望很是不易,赶忙把他扶了起来:“有志气有赤心,很好,跪我做什么?不瞒你说,那石舫是锁着的,钥匙,在李公子的手里。他是个好相与的人,你去他那试试运气。”言毕又笃定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想必是肯的。
老人家说完,便转身进屋,不一会儿不知寻了何物出来,交予他手里:“李公子这几日在城东王孙宅开花朝宴,老朽承蒙抬爱,收了一份请柬,就送予你吧。年轻人该去繁华去处多走动走动,多结交些文友。”
谢源摊开掌心,是一张极薄的琉璃叶子,上头用九叠篆写着“感怀明月,以弄笙箫”。
九十八、金堂玉马王侯家
那厢谢源自带着计都告辞,一路寻到约定的客栈,却只见到了阿昭。龙夜吟不见了影踪到情有可原,关键是陆铭也不见了。谢源倒不是很担心,陆铭小事上别扭,不过让他闯大祸,绝对是闯不出来。果不其然,那个叫小督的副将告诉他,龙夜吟去诺城,陆铭怕他出事,跟着去了。
其时,陆铭正追着龙夜吟跑了一整个城区。龙夜吟走得相当急,这里又众目睽睽,陆铭不大好意思用轻功,太扎眼。眼见走到诺城底下,龙夜吟突然停下了脚步,陆铭一个不留神差点撞在他的背上。
陆铭赶紧站直。现在看来,他的肩膀也并非那么宽阔,他看着黑袍素带的人默默地想。
越过他的肩头是那座玄色的城,染得这一片天空都黑压压得一片,不见星光。
龙夜吟就这么停在阔百步的大道上,不动了。
近乡情切,近乡情又怯。
西凉的建制至多是郡国,城中的主道阔十丈,沿街挑灯,车马往来。二级道是水磨石铺就,能容两辆马车并行通过。坊间道则小一些,城东王孙宅的不逊二级道,但是城东城北就大多泥泞得很了。但是在这座城中之城前,却是一条汉白玉铺就的百步道,长阶下马,铜狮镇门。
但就是这么宽阔气派的大道,却只在街角停着一架破落的马车,车夫盖着一顶毡帽打盹,手里握着一枝未萌芽的青柳。黄昏的栖鸦落在车篷上,惨叫了两声,又扑落落地飞走了。
龙夜吟回身一指眼前的大路,淡淡道,从前这里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纵是天子亲临,也必须下辇步行。说罢,一撩袍摆,朝挂着龙府匾额的正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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