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这样,赫尧度越觉得过意不去:“要不是我硬拉着你过来,你也不会受那厮羞辱,刚才真想砍了他的脑袋。”
宗契修转头一瞧,赫尧度脸上仍有忿忿不平之态,好像受羞辱的是他,跟他平日完全不一样。感觉到宗契修的视线,他又歉意的笑了笑,像个做错了事急于在大人跟前分辨的小孩。
宗契修宽厚的笑道:“跟你无关,你又何必自责。”
“那你这么晚还不睡!”
宗契修一怔,抬头看着已过中天的月亮,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声音虽低,但很清晰:“我在想朱贤辅的事情。”
“我写封信给丞相蒲峰载,让他照应着朱贤辅就是了,还值得你劳心费神?”
“全国各地,从中央到地方,所有汉官都会跟朱贤辅一样,处处遭到赫族人为难。今天一个无品的驿官就敢大声训斥一位七品翰林院编修,这难道不说明什么?”宗契修有些激动,说完后紧紧盯着赫朝的三皇子。
赫尧度回视着宗契修,说:“我回去后向父皇请旨,取消汉大臣向赫大臣跪拜之礼,重新颁布法令,赫汉从此一家,违令者重罚。我赫族入关也有五年,现在也有不少赫族人学说汉话,学写汉字,向丞相和大将军,平日里对汉臣都很客气。只要父皇下旨,赫汉一体定能实现。”
宗契修失望的移开视线,轻声说:“裕德二年,皇上就已经下过旨意,但至今为止,赫汉间仍不能通婚。你我今晚提到的事情,皇上又怎会不知道,只不过,他现在既需要赫族将士和贵族的支持,又需要汉大臣替他办事,想得汉人的心,又不愿失了赫族人的心。只是孰轻孰重,皇帝心中自有一杆秤。”
赫尧度吃了一惊,不敢相信的看着宗契修:“你今晚跟我说这些……”
宗契修恢复了往日平静的表情,轻声说:“宗朝是在我兄弟二人手中亡的,汉人都是被我兄弟害的低人一等。我总觉得愧对天下人,又无自戕的勇气,苟延残喘罢了。今天亲眼见朱贤辅的遭遇,聊发感慨,王爷别往心里去。”
赫尧度双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动情的说:“你放心,我定让你一世无忧。”
宗契修摇头,叹息道:“赫汉一体,国家太平昌盛,才能抵我心中愧疚,可是,谈何容易。现在朝政被四皇子等人……,算了,天色晚了,王爷回去休息吧。”
宗契修感到肩膀上的那双手加大了力度,过了良久,赫尧度都没有说话,两个人望着窗外的月亮,心思各异。
第二天一早,几人同朱贤辅在驿馆门口分别,泗景收拾了几件宗契修的衣服,打了个小包裹,给朱贤辅在路上换洗。赫尧度交给他一封信,说是写给丞相的,朱贤辅进京后可去找他。朱贤辅千恩万谢过之后,与众人一一告别。
不知为何,自从那天晚上跟宗契修谈过之后,赫尧度的心思不止在山水和宗契修身上,他留意着过往的行人和官道旁的村落。
眼前的景象让他暗暗吃惊。
直隶与京城不过隔了一个津门,当初赫宗之战,因赫族突然发动攻击,铁骑疾速南下,而宗朝重文轻武,直隶这一带几乎没受多少抵抗就被迅速占领,并未受到战乱的影响。赫族入关后,严控各地间人口流动,城镇的商人和手工业者仍然留在城镇,村落里的农户仍然耕种土地。赫尧度一直以为,即便一个村庄由一户赫族人家统领,汉族的百姓仍能像以前一样,安居乐业。
但他错了,错的很严重。
来往的行商之人,赫族大老爷高高的骑在马上,他的汉人随从多是衣着破烂,瘦骨嶙峋,紧紧的跟在马后,一步也不敢拉下,稍有不慎,还会遭到皮鞭抽打,连赫族人的胯下马儿都不如。
而村庄里的农民像牲口一样在田地里劳作,但土地早已被各种各样的赋税和徭役榨干,抵给了赫族统领。也就是说,每一个村庄里只有一户地主,那就是赫族统领。农户家辛苦的劳作,换来的报酬仅能裹腹。
赫尧度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气愤,几次想冲上前去,替那些受压迫的汉人讨个公道,但宗契修拦住他。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宗契修跟他亲近不少,路上也会跟他谈些民间的事情。宗契修说,除非他们能把这些汉人都买回去,否则,现在一时冲动,替他们出了头,等他们走后,更残酷的刑罚会等着他们,更有可能会因此丧命。
赫尧度的手紧握着,关节咯吱咯吱的响,吓得赫素月不敢上前,跟在后头看着兄长和宗契修并排前进。
一种无力感涌上这位皇子的心头。原来只是为了还张志贞的人情才决定跑这一趟的赫尧度,怎么也不会想到,民间的疾苦已不堪至此。这还是离皇城不远的直隶,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汉人还不知道生活在怎么样的水深火热中。
赫汉一体,天下昌盛,裕德二年的口号,真是毫不留情的打在他的脸上,他以前竟然会天真的以为赫汉间的相处的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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