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想到,再见面来得很快。并且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
那日茶楼开门不多时,住西头河岸的何钰急匆匆跑来找云初,说是徐父在赌坊里闹了事,被巡捕房抓起来了。云初忙忙又告了假去巡捕房打听情况,却又没钱打点门房被拦在门外。幸而何钰陪着一同去了,姑娘家轻言软语地告饶几句,哄得门房的下流胚心花怒放,这才放了两人进去。
巡捕房的拘押间里响起脚步声,立刻有人拍着门大喊:“救命啊——死人啦!救命啊!”声音洪亮嗓门奇大,却不像是要出人命的样子。门房听了厌恶地往铁门上踢了一脚,吼道:“闭嘴死杂碎!等你快翘了爷自然找人给你治!”随手打开了铁门上方一格小窗的锁,拍了拍窗子道:“王水根,有人来看你!”又转身对何钰说话:“你们快一些,别拖太久啊!”
何钰甜笑着答应,门房抽了钥匙也粘着不肯走了,就挨在门口十几步外守着。云初无暇顾及,透过门上的小窗去望里头,一眼看见那个被称作他爹的男人蜷缩在角落里,一条腿却直直地伸着,好似不能弯曲。男人听得门房叫说有人来看他,正急急张望,望见云初的脸,挣扎着就要爬起来。才爬得一般,突然惨叫了一声又跌了下去,哭叫道:“云初,云初!我要死了!我活不了了!”
云初看他确实很痛,连站也站不起来了,担忧道:“你怎么了?你的腿怎么了?”
王水根爬在地上,捧着腿抽噎:“我被人打了,云初,我的腿被人打断了。我不是故意要去偷人家的钱袋,只是不小心在赌坊里输了钱,一时痴懵才犯错的。云初,你想想法子帮我,我不要死在牢里啊!”
那浑身污糟模样猥琐的男人哭叫连天,叫云初帮他出去。然而要出去无非就是上下打点,家里都快连锅都揭不开了,却哪里有钱去疏通关系?再说听他这样说事,定是在赌场里得罪了有钱人,除非当事人网开一面不与他计较,否则就他们这样的底子,把牢底坐穿倒是极有可能。
云初清劲的眉宇紧紧蹙起,担心男人的腿会不治而残废,一时又想不到旁的法子。只得安慰似地说着:“我知道,我会救你出去的,你忍一忍。我回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却听得边上门房“嗤”一声笑了,他朝云初摇摇头,像是对何钰讨好似地说道:“小伙子,看你也是个老实人,不妨实话告诉你,你爹得罪的人可是这西塘首富景家的少爷。他的腿就是当时在赌场里,景少爷身边的人打断的,景少爷又打电话过来局里叫我们过去抓的人,就凭你这样空着两手,能轻易让他出去么?你也太天真了!除非景少爷开口说放人,否则,你就等着他后半生烂在牢里吧。”
“不要!不要啊!云初——”拘押室里传来哭天抢地的嘶叫声,王水根哭得连连咳嗽。“云初,你去求景少爷,去求他放过我!只要景少爷答应,我就能出去的,云初,爹求你了!”
一穷二白,全部身家加起来连景灏天身边的仆从都及不上,除了王水根所说的去求景灏天,似乎也没别的法子。虽说牢里的这个男人不过是他挂名的爹,除了在他十来岁的时候收留了他们母子,他与他根本毫无关系,但在开头的几年他确实也照顾过他的母亲。单凭着这样,他似乎也不能眼看着他一辈子被关在里面。“我知道,你先忍忍。我去找景少爷。”
从巡捕房出来,徐云初绞着眉峰一言不发,身上薄薄的棉袄色泽泛白,极为陈旧,领口有些磨破的地方蹿出点点棉花来。大约穿得年数太长,袖管蜷曲着吊到手腕以下,穿在他瘦削修长的身体上,已不太合身。冬天风寒,又是化雪天冷到了骨子里,云初两手从袖口垂下,腕骨和手背处冻得有些发红。然而他似乎全然觉不到冷,一径默然无声地沿路慢慢走着。
“云初哥,你真的要去找景少爷吗?”何钰跟在他身后,看他忧心模样不禁有些心疼,然而与他一样家底并不丰厚的她,似乎也帮不上他什么忙。最担心的莫过于他这样身份低微,又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景灏天向来是个跋扈横行惯了的人,哪里会肯买他的帐?“可是我听人家说,景少爷为人蛮横,你爹又偷了他的钱,他会不会连你一起记恨着,也叫人打你啊?”
然而徐云初只是转过头来朝她淡淡一笑,白皙的脸上线条柔和,那明媚的眼睛里映着河塘雪色,清洌生动如画。他轻轻一叹,似是对她安慰:“没办法,总得要试一试啊。阿钰你先回去吧,你爹知道你来找我,又该不高兴了。”
自十来岁上母亲跟着王水根在西塘落脚,邻里间识得的同龄孩子来去也有不少。何钰跟他住的地方隔了一条河,八九年相处下来两人极熟识。姑娘家慢慢长大了,家里头就操心婚事,何父清楚云初家底自是看不上,暗地里常骂何钰不准她与他过从甚密。又因为云初三年前和房东陶太太家二少陶然闹的一些事情,西塘的居民暗地里都看不起他一家人,是以云初家几乎连肯往来的邻里都没有。
难得何钰还与小时候一样跟他相处,或许因为他生性敏感,女子的心事多少也猜得一些。然而自知他根本无法给她任何回应,再者他这样的家境白白连累了人姑娘一生,云初自来就没打算要找人成家。年岁渐渐大起来,便也开始躲避着她。
提到何钰的爹,十九岁的女孩子无语地撅了撅嘴角,眼神微微一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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