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幺一溜烟钻过门槛,四处张望,找刚才帮自己说话的人。只见一个蓄长须子的老头对他点点头,从坐的草席上挪出一块空来拍了拍。顾小幺心领神会,蹭过去坐下。老先生形容虽然落魄,衣裳虽然破烂,却还能看出穿的是件长衫,顾小幺肃然起敬。老先生细细问他年龄家乡,他必恭必敬地回答。问到姓名,顾小幺顿了一顿,老实回答:「姓顾,自小没爹,娘没给起名字,只叫我小幺。」名字不像样,顾小幺觉得丢脸,头往下低了低。耳朵眼里钻进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姓顾——叫小幺——」
顾小幺霍然抬起火辣辣的头,一眼瞧见对面火堆旁一张挤眉弄眼的脸。清楚明白是今天上午抢了自己馍馍的大槐庄程小六!
老先生捋着须子呵呵笑了:「小六啊,你这孩子倒淘气的紧。」
自古冤家路窄,后来顾小幺听刘先生说书后晓得了这句话,对想出这句话的古人钦佩的紧。刘先生就是让他进城隍庙的老先生,据说天下没乱以前是京城里最出名的说书的,人称刘铁嘴,跟那天坐在程小六旁边的算命先生宋诸葛是旧交。
那天晚上以后,顾小幺就跟着刘铁嘴在城隍庙安家,程小六要去京城,也被宋诸葛与刘铁嘴拦了。
刘铁嘴说:「去京城?我们就是从京城逃出来的。当真打起来,京城比哪个地方都险。」程小六不以为然,宋诸葛只好吓唬他:「找看你的命相里于东方犯煞气,今年须绕道而行,如近京城方向,恐不到便有性命之虞。」
宋诸葛拽的文程小六其实听不懂,只恍惚明白最后一句。宋诸葛很多年后感叹,老夫那时候就知道这个程小子是个能成大事的,小小年纪便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难得!难得!
顾小幺和程小六就这样姑且在省城住下了。
刘铁嘴对局势的估计精准,两个月不到,镇北节度使查大帅攻进了京城,天下从此由姓查的当家,改国号为郢。小皇帝被程将军和吕右丞合力保着逃出京城,据传两位一个主张逃到东海,一个建议逃到南海。究竟小皇帝往哪个海里去了缺乏线报,天下人都不晓得。
刘铁嘴坐在街边晒暖的时候便会一边捋胡子一边向程小六道:「看看,当初不让你去京城可是为了你好?」
街上源源不绝扶老携幼逃难的人群,全是从京城方向过来的。
查大帅……不对,如今应该叫新万岁爷爷,进京城的时候发了一纸榜文。称他的天命大军第一、只杀前朝余孽,第二、绝不扰民。
第二条的真假京城逃过来的老百姓不敢说,但是查大帅对第一条委实执行的彻底。老朝廷的皇亲国戚从根干到枝叶全被盘查清理,血流成河。
于是省城的夜晚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一只瑟瑟发抖的手从黑暗的旮旯里伸出来,跟过路人低声讨一口水一块干粮,声音嘶哑,却还能听出是很圆润的官话,脏不堪血肉模糊的手递出来的常是一块玉佩、一支金簪、一挂明珠。
这样的人就是旧王孙。
用宋诸葛的话说,碰上旧王孙的人算撞到上上签。王孙带着逃命的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心软的给他口水喝换一件,心狠的闷倒一个得一堆,再狠一点把他的宝贝都搜出来再送到官衙领赏银,怎么算都是赚。顾小幺跟程小六听的很羡慕。
羡慕了没两天,兵营衙门前贴出告示:凡发现前朝余孽或与前朝余孽干系的一切物事均须交到兵营,如若发现私自窝藏,一律全家抄斩。
命令发下来,全城的人都恐慌了一阵。
新皇帝查大帅的天命军进城的时候烧掉了原知府衙门,天命军的一位赵副将在城东的空地上搭了一座帐篷暂代官府。朝廷没派新的知府大人过来前,由他掌管昌应府的大小事务。赵副将什么都吃只不吃素,告示贴出来没半个月,南城的一家据查曾给前小皇帝的爸爸的一个妃子的哥哥的老丈人的二侄儿一口水喝,全家被赵副将吊在木头架上风吹日晒五天五夜,再放下来杖毙。
此事一出,夜深人静时,满城上下难说有多少人在被窝里哆嗦。刘铁嘴长叹,宋诸葛摇头。
天命军开进昌应后,烧了大片的豪宅,正好腾出空地供城隍庙里的流民搭棚子居住。程小六和顾小幺就跟着刘铁嘴和宋诸葛住在新搭的棚屋里。
南城那家被杖毙后的第二天,程小六转到街对面,对着经常玩耍的大前拍手:「好喽好喽,下一个吊起来的人就是你喽。」
大前含着两泡泪搂紧了怀里的古铜色叭儿狗,瑟瑟发抖挺起胸膛:「才、才不会——来福他是老爷家的狗,不是王孙家的狗。」
程小六哧了一声:「上回满街的人可都听见了,你把你这条狗抱给大家看的时候明明说是从官道上一个雕着龙的马车上掉下来的。大家说是不是?」
围过来的孩子都同声起哄,顾小幺也想跟着喊是。大前抱着他家来福在顾小幺跟前炫耀过不少回,想摸一摸都不让,顾小幺早看他不顺眼。但这句话是大槐庄的程小六带头喊的,不能跟。一声吆喝硬憋在喉咙里,憋得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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