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说,他不是鬼子,他说他的母亲是中国人。
她开了雕花台灯,看得再分明些。
果然。他虽然五官深刻,轮廓分明,但却是黑发黑眸。他虽然身形高大,却并没有洋鬼子的虎背熊腰。他是个混血儿,而且中国特征很明显,长得有点那个死鬼。
死了五六十年的那个死鬼。她丈夫。
当年,每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高高瘦瘦,像连环画里走出来的侠客,玉树临风、俊逸无双。
“不是鬼子就好……”她念叨着,轻轻摸摸他的短发。
每一根短发都像刺猬一样直立着,像铁钉一样扎手,又像松涛一样柔韧。
然后这个假洋鬼子每天都会过来陪她唠嗑,有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单听她说。
听她说那些泛黄的回忆,北京上空的鸽哨,让人嘴馋的烤鸭,还有大街小巷叫卖的糖葫芦……
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耐心听她唠嗑了。
那个叫雪夜的假洋鬼子,一呆就是半夜,耐心地听她讲,的确不寻常。
“老祖宗,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他问。
她睥了他一眼,轻笑道:“老祖宗我现在想吃全聚德的烤鸭,你有办法弄来吗?”
“您能想得到,我就能做得到。”他双目一闪,“可惜这岛上没有直升机场,不然空运过来也并不是不可能……”
她一拍大腿:“怎么没有?村子里的晒谷场,就可以停飞机啊。几十年前我就修好了,当时想着战时可以用来做军用机场,闲时用来晒谷……”她深谋远虑着呢。
“我要坐标……”
她清清楚楚地念出了那块地的坐标。直让雪夜肃然起敬。真是棋逢对手。
雪夜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直接几个电话叫人从北京乘最近一部航班飞到本市,再由直升机空运海岛。
烤鸭到手时,还是温热的。
“我还要吃北京糖葫芦……”
“刚带烤鸭时,顺路已经带了糖葫芦……还有十二样老北京特产,包括一双布鞋。”
雪夜弯了腰,半跪着,帮老祖宗把新鞋换上。老祖宗的脚并不是三寸金莲,是正常的大脚丫子,当年家族里第一个不裹小脚的女性。
老祖宗一边快乐地吃着烤鸭,舔着糖葫芦,一边得瑟地说:“要是你能再来一首老北京歌谣,我就再没有遗憾了……”
“……黄毛儿丫头去赶集,买个萝卜当鸭儿梨,咬一口喉儿辣的,谁让你专门儿挑大的!”雪夜居然真的一本正经地唱起这首童谣来。
直唱得老祖宗老泪纵横,说不出话来:“你是……她的后人吧……”
雪夜点点头。
老祖宗抹了老泪,哈哈大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故人之后,真是缘份。说吧,你花了这么多功夫来哄老生开心,想要什么?”
雪夜这张良都帮她这圮上老人做的够多了,是该揭晓谜底了。
“我未来要在这个岛上定居。”
“为什么?我这小庙可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外面风大雨大,我已经决定退休了,要隐居。当年您不也是选择忘川来避世隐居吗?我相信老祖宗的眼光……这定是块风水宝地……”他不依不饶。
老祖宗乐了:“你这个死孩子,就会堵人的嘴……”
“我要买块地建房子。”他说。
“不是本村的人,买不了宅基地建房。”她虽然成日呆在家,对政策可是领会的很清楚。
“所以我要变成本村人。”
“那不容易,你又没办法缩回娘胎里去,重投次胎。”
“我要婚迁。”
“迁谁家?你看中哪家闺女了?居然要入赘?”
“就帮我想办法,往烧饼家填上我名字就行。”他脸上露出可疑的绯红,“就放配偶栏就行了……”
“呸……你……个浑小子!”老祖宗一口茶就要喷将出来。
“我只不过想弄块地,建个新房子,自己住的舒服点儿,另外弄块地做点小买卖。钱我都准备好了,这不支援本岛建设嘛,拿这钱帮乡亲们建个电影院,建个棋牌室,建个图书馆,再建个休闲广场,甚至可以建几所学校……”雪夜很会转移话题,立马从身后拿出一口小皮箱。
“……老祖宗我可没力气数钱!”老太婆精明地往后躺了躺,一副不想动弹的样子。虽然她太明白,这年月,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且的确可以改善全岛的民生。
她经历了太漫长的岁月,对于钱这东西看的太透了。
从铜板、银子,到袁大头,到国民券,再到几版人民币,中间多少兴衰。
真到了她这份上,早看透这些纸太薄,太不厚道。
雪夜像是有读心术似的,打开箱子,里头码放着整整齐齐的金条。
“老祖宗,我怕你数钱辛苦,我用金条。”
老祖宗笑了,乖乖,这个雪夜不是人啊!
简直,像她肚里的蛔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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