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准了!”少年天子爽落地挥了挥手,扬袖一指一道色泽明丽的菜,复又开心笑道,“这道菜名曰翡翠芙蓉球,每一粒芙蓉球可得用上至少五百只活虾,你且尝尝,是否还能入口?”看似是个幼儿拳头大小的虾球,却非是用虾肉而是用虾籽制成,色泽似金似红,再以碧绿的菠菜汁调配,缀在白瓷彩碟里煞是好看。
“而今齐鲁米贵,饿殍遍野,百姓惶惶难安。微臣想请陛下下旨召集流亡、恤养孤弱,另调拨兵役前往协助当地百姓捕蝗——”
“朕也准了!”杞昭仰脸再笑,白纨似的面颊绣上了两片桃红,“你若觉得不对胃口,朕便让人全撤下去,再添新的——”
温商尧忽而一步上前,拽起杞昭的手腕,冷冷道:“皇上可曾听见微臣在说什么?”
手腕被握得生疼,全不解对方何以一刹变了脸色。心中想着自己这般待他,他竟还不领情,便好些委屈地说道:“你所奏报的,朕都准了,你为何还是这般……”
“欸,温商尧!”秦开闷声立于一侧半晌,但觉小皇帝古怪不似往常,早不知向此二人睃去多少白目。见了眼下情景更是恶气冲顶,扬声即说,“皇上赏你用膳,你可别不识好歹!”
温商尧阖起眼眸,兀自沉默少顷,突地对伺候在侧的宫人道:“备马!”
见一匹高头花骢被牵了过来,秦开惊嚷道:“温商尧!你、你这是要将皇上带往何处?”
“济南。”
“你混帐!皇上日理万机,哪容你这般胡闹!你——”话音未毕,眼前突起一阵风,只觉身上一寒,他整个人就懵头懵脑地于原地打了个转——竟是温商尧瞬间跃至眼前,将他外罩的那件皂色锦袍解开褪下,转而披于杞昭的龙袍外头,用以掩其身份。
复又踏风而起,抱着怀中少年一并坐于马上。
“你、你……温商尧你这遭天刮的贼骨头,快把衣服还我……快回来!”仅剩一件白棉里衣的秦开气急败坏连跳带嚷,可骏马之上的两个人早已绝尘而去。
一路换了好几匹快马,星夜兼程,一刻不殆。马蹄声急迫如繁弦,陌旁的垂杨拂柳倒退得风驰电掣,唯有那千仞峭壁倚天直耸云屏之中,巍峨奇峻,仿似凝然不动。杞昭只感被两条手臂紧紧环拥,一股草药清香便似云雾漫锁山岭,将其牢牢揉抱。他悄悄往后稍挪了挪身子,将整个人嵌入身后男子的怀里。微微掉过头去,关切问道,“你方才伤愈,这一路颠簸可受得住?”
“无妨。”温商尧仅仅淡然回得一声,再不与他说话。
入得山东境内,二人便放慢了行进速度。放眼望去,万余顷稻田已是禾稼杳绝粒粟不留,不时可见捕蝗的百姓被凶虐的蝗虫咬得皮开肉烂,鲜血淋漓。一夕间家资无存颠沛失所,携妻带儿的逃难百姓个个衣衫褴褛垂头丧气,或哭爹喊娘,或指骂上苍,更有甚者将满腔忿怨直指金銮殿内的少年天子,声声咒辱于他。
“陛下看见了?”温商尧轻咳几声,一收马缰,停驻下来。
“朕……看见了。”
“陛下听见了?”
“朕……听见了。”他从未亲眼所见蝗灾的凶悍、百姓的疾苦,更不知自己的一念一言便可涉及社稷平舛、牵系苍生休戚。杞昭又惊又骇,怔了良久才道,“‘君人之道,处静以修身,俭约以率下。’朕知道国公用心良苦,朕日后定当体恤百姓急难,与之同粗食共菜羹……”
“陛下能设身处地怜恤百姓已是社稷之福,粗食菜羹倒也不必!”温商尧大笑出声,复又咳了数声,“这马儿已是强弩之末,也容它休息一晚吧。”先一步跨马而下,转身又将少年抱下了马,唇畔淡淡浮现一个颇似揶揄的笑来,“但不知陛下可愿降贵纡尊,与微臣一同榻于荒野?”
见得对方点头,温商尧轻轻一拍花骢马,任它寻水饮去了。席地而坐,少年天子则枕头于他膝上,仰面即可对上行云逶迤、星子漫天。
抬手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盖于少年身上,“夜来风寒。”
杞昭不曾露宿于田畈阡陌,虽说昏天黑地四野萧瑟,可心里竟是一点不怕。淡淡药草清香飘入鼻端,只觉一身的疲累困倦都似船拢堤岸那般得到安靠收敛。将视线自高远长天挪了开,又落于那人脸上——阖着那双独绝世间的眼眸,眉端微微蹙起。无端端地就令他想伸手轻摩他的俊削面颊,想替他把眉间的折痕给抚平了去。
“欸,温商尧。”
“嗯?”
“朕睡不着。”
“陛下信不过微臣?”
“不是。”
“那又为何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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