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有一点是随他爸了,就是知趣。江慕云是个研究哲学思想的,不愿意纠缠在这些家族戏码当中。他当然爱雯丽,所以也不想见她为难,便留下老家的地址,独自一人坐上了回家的列车。
“你看这个,”江流打开那本《呼啸山庄》,翻到有他父亲名字的那页。泛黄的书页上,“江慕云”那三个字像是刻上去的一样。
没有他的地方,就是地狱。
1951年春天,沈雯丽坐上了开往泉州的火车,去奔向她的天堂,她认为那是天堂。
到了泉州的第二年,江流出生了。在泉州的小渔村里,大小姐和婆婆带着孩子,等待又去海外交流学习的丈夫归来。
建国后那几年,更多的人是想尽办法往外跑,回来的船则不多。雯丽抱着江流去码头接江慕云,见那人还是一身旧西装,提着皮箱磕磕绊绊地走下船,忍不住喜极而泣。
“还是有过几年好日子的。”江流想象着那个画面,只恨自己太小,什么都记不起来。
一气之下私奔出来,当时是快活了,可往后的日子却过得艰难。
江慕云回国在大学里教书,为了能和爱人厮守,这位大知识分子也动了歪心思。在泉州老家为雯丽伪造了假身份,也找到机会让她在学校里教音乐,两人领了结婚证,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过了几年好日子。
江流还在读初中的某天,他放学回家,看到向来处变不惊的父亲一脸凝重地坐在书桌前沉思,还没问出一二,就被勒令回乡下老家去,和母亲一起回去。那天晚上,从来如胶似漆的父母仿佛遭遇了灭顶之灾,两人在房间里哭泣争吵,江慕云从前对沈雯丽连大声说话都很少,却在那天晚上一连喊了好几句“快走!离开这里!不要回来了!”。到最后只剩下母亲的哭泣声,江流一夜没有睡,他想进去劝,却怕看见那样一个歇斯底里的父亲。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第二天一早,母子二人坐上回老家的火车,江慕云都没有来送一送。母亲在渔村老家也未做停留,把江流交给奶奶照看,也离开了他。
第31章 三十
在老家的那几年,江流也不上学了,奶奶总是带着他讳莫如深地东躲西藏,没几个人知道这家里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没有同龄的朋友,唯一的玩伴就是父亲留下的书。
有一段时间,家里来信特别多。先开始是父亲,后来是母亲,奶奶不让江流看,他就偷看。父亲的言辞还是那么冷静,虽然提及不多,可江流还是能看出他处境危急,父亲最多嘱咐的还是让奶奶看好江流,不要黑天去下海玩,小心让浪卷走,还寄来一些钱,补贴家用。
后来母亲的来信就急迫多了,一封接一封的,说父亲被带走了,被挂着高帽子当街□□,被殴打被唾骂,她仿佛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字迹十分潦草,想要把内心的苦痛告诉亲人,想要有人跟她一起分担。最开始数量还很多,之后就一封都没有了,奶奶改头换面偷偷寄出去的信,也都查无此人地退了回来。
“那个时候,哪里记得出去信啊。”江流低声说,“后来杨树告诉我,我妈最后,还是给上海家里打了电话。”
而当时沈家这边也早已是自顾不暇。老爷子当时在组织部任职,那是被审查最多的地方。沈文杰不用说了,一直在部队里没有什么消息。杨树曾说,若是参谋长当时知道江流母亲的处境,怎么说也会帮衬一把,也不会最后那样的结局。
杨树总是那么好,那么善,他希望沈家能和和气气地聚在一起,却从没有成功过。
等到江慕云的消息,是在江流16岁的时候,学校革委会给老家寄的判决书。而雯丽那边是好一些,是一边亲笔信。没有闲话家常,没有甜言蜜语,甚至不像过去那样称呼她为“我的达令”,只有一句话:
“本人自愿与沈雯丽离婚,从此划清界限,不再有任何关系。”
那笔迹,清清楚楚是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写的,却不想,是这么冰冷无情的一句话。
雯丽独自为营救丈夫而奔走的那几年,谁都没有亲眼见证过。70年沈文杰派杨树到泉州去寻找江流,倒是打听出一点情况。好像是在行刑前,这对苦命的鸳鸯曾短暂地见过一面,是单独见的并且说了什么都不清楚。学校曾经怀疑过沈雯丽的身份,但是因为没有证据,又和江慕云离了婚,这才不再追查。江慕云死后,学校就没人再见过沈雯丽了。
当久未谋面的母亲神情憔悴地回到渔村老家,江流以为会有个重逢的拥抱。然而雯丽看都没有看一眼这位已经是少年模样儿子,提着皮箱就进了院。
寡言少语,只是因为江流在男孩子最话多讨嫌的年纪里,被长久地关在渔村的老房子,被勒令不许大声说话,怕被别人发现,这里还藏着一个半大小子。而最该亲亲爱爱的母亲回来了,也未曾正眼看过江流,说上几句话。他更多地只是乖巧沉默地坐在木制梯子的台阶上,捧着父亲的一本书细细地读着,那是他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
所以当母亲提出要带他去海边踩水的时候,江流一开始还不太敢去,被拉了出来才如放风的犯人一样在沙滩上撒了欢,张着嘴无声地尽情奔跑,海水在他脚下盛开出一朵一朵的浪花。
“不要走太深啊!”母亲朝他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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