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半背半拖着萧爻,她身材娇小,萧爻又是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衣服底下沾着的雪都化开了,染了一路的泥泞,乍一眼灰扑扑的,狼狈异常。
她一个翻身,将萧爻扔在欧阳情的面前,撑着膝盖,缓了好一会儿。
欧阳情动了动,抖落一身的白雪,露出下面乌青的头发。
他的颓丧,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年纪。其实算一算,欧阳情与慕云深,阮长恨几个,都是同一辈的人,成名极早,所以还没到花甲,已经成了武林里的一段传说,加上他隐姓埋名许多年,到也搞不清楚究竟多大年纪了。
“怎么又弄成这个样子?”欧阳情皱着眉。
农户一家也还没睡,这声动静虽然不算大,但发生在自家门前,又嗅到了风中传来的血腥味,妇人不放心的探头出来看看。
她说话时,带着明显的苗疆口音,衣着虽已经汉化,手脚上的银饰却还保留着,一见到地上死人样的萧爻,首先不是惊慌失措,而是上来探了探鼻息。
“还活着……恩公,进屋吧。”妇人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从里屋拿出个扫帚,倒退着将沿路的脚印扫平。
这一连串的动作,她做的得心应手,想必以前也曾遇到过相同情况,久而久之,藏匿起人来颇有一套。
农家的屋子并不大,里外总共是四间房,萧爻被拖进了最里头的一间,不知死活的仰面躺着,由大女儿喂些汤水。
欧阳情先用了针,又塞给妇人一个方子,让她冒雪出去抓药。这家里没有男主人,但看起来过得还不错,衣食并不缺,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十二三了,小的也有七八,都算懂事,一声不吭的帮忙打下手。
阮玉身上的伤口都做了相应的处理,她受的伤并不重,大多也在皮肉上,欧阳情只看了她一眼,顺手扔过一瓶子的金疮药,便自顾自忙去了——对这种爱好疑难杂症的神医来说,不伤的只剩一口气,便没有意思。
恰好萧爻就属于伤的只剩一口气了,却死活卡着那口气不肯咽的稀有品种。
“短时间里内外重创,更何况这小子自幼经脉里有伤,因祸得福,因福得祸……兴许撑不过这一遭。”欧阳情的眼神是死的,看萧爻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感情,“我尽力,天命难违。”
阮玉正在一旁咬着纱布往伤口上缠,闻言抬头瞥了欧阳情一眼,“你放心,砸不了招牌,他的命太衰,阎王不肯收怕糟蹋了地府。”
阮玉看得明白——自认识了萧爻,她的命格也被连累了,端正面相多个“霉”字。
“还有,这次来的不只段赋一方人马,近日京城里恐怕有大动作,赵明梁连段赋都敢摆在台面上算计了。”
阮玉说完,疼的龇了一下牙。她胳膊上有一道伤口,是被玉衡的薄剑甩出来的,先洒酒,擦干净了上药,小姑娘额头上的冷汗一层层的,又道,“这消息要尽快传到笏迦山上,否则会吃亏。”
“谁去传,我么?”欧阳情冷笑一声,“一处容身之所而已,有或没有,我并不在意。”
“你在意的,只有那口烂棺材。”阮玉反唇相讥,“人都死了,想的就是个入土为安,你倒好,腐了烂了,你也认那具骷髅架子。要是这都能救得活,天底下的你来我往,都兴个以死明志了!”
生死都能作儿戏,还有什么能当真?
“……”欧阳情没说话。
他和笏迦山上大部分的人不同。做魔头的,都有点雄心壮志,就算嫌九五之尊麻烦,武林盟主晦气,也多少想遗臭万年。偏偏欧阳情这名字叫的困顿,一辈子都耽搁在“情”字上。
“欧阳情,我是年纪小,还没喜欢过什么人,”阮玉又道,她方才趁着伤势,吞了几口酒下去,居然聒噪起来,“但我也知道,喜欢不是这么写的,要我在世上烂成枯骨,还不如漂漂亮亮的留块墓碑。”
他们两个正在说话,屋里头还有两个半大的孩子,本该是听不懂的年纪,却神色暗淡着,一声不吭。那更小一点的男娃娃咬着下唇,肩膀跟着抖,被姐姐一推,缩到里屋去了。
他们从遥远的苗疆跋涉而来,出寨子时,有十户人家百来人,后来一个个都没了,有的是早上一睁眼,发现失踪的,有的就被官兵砍杀在眼前。命原是可以消耗的,一点一点,从阿爹的伤口里不见了。
烛火在渗进来的寒风中摇曳,“咚咚咚”,屋外有人敲门,大雪里,是阿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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