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营州。」静默了片刻,赫连锋斟酌说道,「曲江城。」
一瞬间,天子黯淡的眼眸掠过几许光亮,错综复杂,无从辨析。他别有深意地看著傅长亭。
傅长亭点头,再度垂首又是一揖:「臣领旨。」
语态神色,不见些许异样。
赫连锋有些失望地挥了挥手:「退下吧,朕累了。」
傅长亭躬身告退。快要跨出殿门时,只听身後的天子沈声问道:「长亭,你後悔吗?」
当朝国师背脊挺直如松,如雪的道袍上不沾半点微尘,脚下不停,径自跨门而出:「臣……不悔。」满地尸心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每一个黑盒中都放著一颗心。将埋在树下的黑盒堆叠至半人高,依次排列,在院中铺陈开来,几乎无立足之地。血阵之中,冤魂无数。即便再回当年,同样的情境重复数次,他依然会那麽做。
离京前夕,赫连锋又召见了一次傅长亭。
同前一次相比,不过三五日光景,赫连锋的疲态越发明显。偌大的宣政殿高阔辽远,金漆玉瓦,雕梁画栋。此刻,群臣尽皆散去,宫女侍从全数被遣退。只有皇帝一人独自坐在龙椅下的台阶上,背倚著凳脚一杯接一杯喝著酒。
见傅长亭到来,赫连锋招了招手,示意他站前几步。而後,又指了指地上,让他同自己一样席地而坐。
地上滚著几只空酒瓶。瓶口上水光潋滟,残余的剩酒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浸上了天子明黄色的衣摆。
傅长亭守礼地站在台阶下,不敢逾距。
赫连锋不以为意,抬手又饮了一杯:「你明早出京?」
傅长亭答:「是。」
「听说你婉拒了营州刺史的好意,不住官驿?」
「臣是出家人,不宜张扬。」
赫连锋沈吟了一阵:「落脚之处找好了吗?」
「嗯。」傅长亭点头,「是从前住过的那家客栈。」
「那对带著孙儿的老夫妻开的?」眯起眼,赫连锋的神色有了些许恍惚,似是在回忆从前。
「是。」
「也好。」龙椅下的天子笑了笑,语气中却带著歎息。
他把手中的酒杯递给傅长亭。傅长亭上前两步,恭谨接过。单手提起边上的酒甕,赫连锋索x_i,ng仰头痛饮,倾涌而出的酒液霎时淋s-hi了衣襟。
傅长亭早已习惯了眼前的景象,默不作声立在一旁,脚下转眼间又多出一只空坛。人前威武圣明的当朝天子,满脸酒气之下,却是一身惆怅。
「他还是不愿同朕说话。方才他差人来告诉朕,他想出家。」还未开封的酒坛被重重摔碎在地,飞ji-an的瓷片与酒液炸了一地,泼上了傅长亭的道袍,也打s-hi了赫连锋的脸。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通红的脸上一派狰狞狠戾之色,「他休想!没这麽容易!朕不会这样就放过他,绝不会!」
「他父亲杀了我全族!我的父母!我的兄妹!我百余族人!只因我叔父不愿为琅琊军效力,他的父亲就以窝藏匪首为名,放火烧了整个村子,所有族人全数被屠,只有我一人幸存。朕不会忘记这一切!朕绝不会这般轻易就放过他!秦兰溪他休想!」
酒气熏红了他整张脸,赫连锋重重喘著粗气,眼中余怒未消,血丝如蛛网盘结:「朕不会放过他,不会……」一遍又一遍,他不停喃喃自语。
借著照进殿内的暗灰光影,傅长亭发现,不过几天,赫连锋又憔悴不少。双眼凹陷,下巴上参差不齐蓄满胡渣。
秦兰溪之父,也就是当年的老王爷,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铁血无情。曾有传闻,当年他带兵剿匪,曾屠尽了整整一个村,连白发苍苍的暮年老者与呱呱啼哭的繈褓稚儿都不放过。只因村中有人窝藏了匪首。
「若非母亲把我藏进水缸,朕早已不在人世。」抱著沈甸甸的酒坛,赫连锋的语气逐渐趋於平缓,「朕曾经告诉过你,一无所有的人不会在乎唯一,他们想要的是所有。」
「可是现在,朕已经坐拥了所有,但还是觉得……一无所有。」
傅长亭面无表情地听,不置一词。就如同当年在曲江城,看著秦兰溪牵著赫连锋的衣袖走进同一间客房。不问世情的道者也是这般静静站在他俩背後,望见赫连锋脸上的自若,望见少年王侯坦荡笑脸上一划而过的羞涩。
「这些话朕只能跟你说。除了你,谁也不知道他还活著。长亭,朕已经没有能说话的人了。」赫连锋抬起头,酒意弥漫的脸上一片空茫与无措,「你呢,长亭?朕很好奇,你这人,像是从来没有心事。」
不等傅长亭开口,喝醉的天子兀自笑了起来:「朕忘了,你不爱说话。坦荡直率,所以也不会纠结於俗事。在曲江城时,他说过的。秦兰溪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无趣,朕是第二。呵呵……呵呵呵呵……」
他痴痴笑著,眼中落寞更甚。放眼天下,眼下也只有这个男人会提及那个已成禁忌的名字。在过往与现实间沈浮的帝王看不见,有那麽一瞬间,冷面国师漠然的脸上绽开了裂痕。若非赫连锋的嘲弄,不假思索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有的,他也曾这般执著酒盏伴著那人月下闲话。在那人感歎他的木讷憨直时,笨拙地竭力为自己辩解──我也去过思过崖。师父命我去察看,师弟是否真心悔过。
於是那人笑得欢畅,险险抱著肚子从石凳上摔下。他笑时总是弯下眼,眸光闪闪,双唇猫一般翘起,三分惬意,七分满足。那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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