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法子。他再深吸一口气,往上仰头。“世伯——”
他那看起来脾气很不好的未来丈人打断他。“姓方的小子,你是来提亲的?”
方兰生直觉说是会天降大灾,但登门拜访不是为此,还是为谈天不成,心下反而胆壮不少,恭声道:“世伯明鉴,小侄正是——”
这一句叫出来,孙老爷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暴跳如雷。“没门!一万个没门!赶紧带着你那破金烂银出了我孙家,我不稀罕这些,莫站脏了我的地皮!”
方兰生也站起,不知所措,只一张脸还煞有介事的僵着,急急道:“世伯——”
“甚么世伯!谁是你世伯!”孙老爷终于一泻胸中恶气,桌子拍的震山响。“我孙家的女儿,岂是你这姓方的小子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的!就算你鬼迷心窍逃甚么婚,要娶我家女儿的少年子弟照样踏破门坎!现今才知道后悔是吧,晚了!”
方兰生听得莫名其妙,矫舌不下半天,看着孙老爷是要吃人的架势,情急之下无法说之以理,只得搬出杀手锏道:“世伯您先消消气,令千金可还安好?”
他料想孙小姐对他倾慕已久,虽生来柔弱,却禀x_i,ng坚强,虽隐隐觉得老爹料事如神,自忖情况仍应是孙家长辈气他逃婚,当然也包括爱小姐如命的孙n_ai娘在内,他脸可以拉下礼可以赔,只要他求亲的对象至今不曾动摇,这些都还好办。
未曾想一提孙小姐,孙老爷更为得意。“臭小子,你莫不是还指望我女儿来给你说情?做你的白日梦!今日的事我女儿岂能不知道,天幸她可算想通了,亲口说了不愿意!你可死心了?”
此言一出,方兰生五雷轰顶,只得告辞出来,站在门口,脑袋如一团乱麻,无论如何理不清,心想就这么回去必然要被死老头大肆嘲笑一番,便吩咐了小厮们先把聘礼抬回去,自己则沿着小桥慢慢踱步。
他觉得哪里不对,帘内的那女子察觉到。而不对在哪里,他无法说清。
天色已暗,方兰生信步进了一家茶馆,盘算的只是回去怎么说能不太丢人。茶馆内灯火通明,数十人挤在一张圆桌附近,冷不防被醒木声吓得心跳一停,原是在听人说书。
他自白帝城那次后看见说书的都退避三舍,觉得这等人老于江湖,总有些看穿人心的地方,一不留神就被说中,如同揭开旧疤,痛楚难当。因此拔脚要走,听得人群里传来一声清咳,道是:
“武帝好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r_ou_马,不解上青天。秦始皇遣五百童男女入海求蓬莱仙岛,至今不闻踪迹;汉武雄才大略,偏于这求仙一事上执迷不悟,今日便单表这一回金盘承露事……”
看吧,又是。方兰生几乎想代替二姐揪起自己的耳朵:我叫你听!我叫你听!
他早年想着闯荡江湖,满脑子都是奇人异事,光延年益寿的海上方子就杂七杂八抄过不少。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他没白石可煮,又一头扎向佛经里寻求教义,抱了老爹成堆典籍回房自去挑灯夜战,诸天神佛冗长名字背得一清二楚,仍旧毫无头绪。被茶杯摔碎声音惊醒时他猛地从桌上抬头,面前只有一点幽微灯火,心酸突然间难以抑制。
有药驻颜都是妄。他岂不晓得?
魂魄可转世。r_ou_身可供焦冥蚕食。纵然两者都不是真正的起死回生,上天入地要寻法子的那人已用亲身经历证明了结局的惨烈,这样巨大的前车之鉴,偏偏换到他时不能死心。
何况其实一无所有。
心如死灰岂是那样轻易的事?他注定了要以同样姿势摔得粉身碎骨。
“日久则生情,我并非不信出自公子肺腑。”孙小姐在给他的信里写。
日久若能淡薄,生情自非难事。他能不能淡薄?
“其实天地间,哪有甚么鬼神?”那人说的高兴,口沫横飞。“达人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你就是占了风水宝地,立碑铭字,妄图万世不朽,也终有一日成了土灰。唯有那忠义之士,贤良之臣,做下了千古功业,被后人感念他的好处,立庙享祠,或口舌相传,这样就是长生不死了。又何必求仙访道,炉火炼丹?”
方兰生木立着,只觉鸿蒙初破,醍醐灌顶。仿佛将死之人一口气顶了这么久,突然散了,浑身软得再也站不住,靠着墙滑落在地。茶馆里人渐渐去尽,他抬手擦擦眼角,却是一片干涩。
是了。是这样。他怎会不知道?他这样聪明的人。本来该一点就透,除非被甚么东西蒙住了双眼,又或者根本是自己不愿去看,宁可一直闭着。
为甚么要说与他听?
他记得背着焚寂的女子跟他招手告别的一刻,琴川傍晚的日光淅淅沥沥洒了她一身,隔得老远看不清楚清丽眉眼间还有没有往日一般温柔爽朗的笑意,只唇角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他那时候几乎想说等等叫我跟你一起走,但那毕竟不可能,他是方兰生,身后有年迈憔悴的双亲,已为人嫁的姐姐,倚栏而望的未婚妻。风晴雪心无旁骛地选择代替百里屠苏活下去,而他一身都是牵绊;他决非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他是不想承认如今能做的事便只剩一样。
请你记着他。不要忘了他。
琴川的四月末落尽了桃花,只剩点火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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