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近前,我已认出她是和我同时进了含章的黄衣少女,当日在娴月殿,她的眼泪斑驳落在大殿的地砖上,盈盈下拜时的身影甚是动人。
醒月神桑,这曾是她的美称,不过现在百草堂,我该唤她一声连心。
“天香阁的谢姑娘送噙香丸进献连慧主上,望主上福体安康。”我将锦盒高捧过头,连心接过盒子对我恭谨拂身。
“主上谨谢姑娘赠药,请不语姑娘进殿一叙。”连心低着头为我引路,将我迎进潞霖轩中。
百草堂不同于天香阁,到处弥漫药草的气息。草香异于花香,让人闻之神清爽,心舒畅。
百草堂四面临风,分外豁亮,整间厅堂无甚修饰,只是青竹草壁,连挂的帐子也是极陈旧了的,远比不得天香阁的巧别致,也没有娴月殿森冷诡秘。
堂上正中两把木椅,一位龙钟老妪坐在右首。她的满头青丝已经尽数花白,面目苍老,但是眼神极凌厉,淡然注视着我。
“天香阁的小谢丫头倒有良心,还记挂着我老太婆。”她徐徐开口说道,声调冰冷。
和小谢这天真烂漫的少女相处久了,乍看到连慧这般冷硬刻板的人,我竟有些不适应,呆了下,随即说道:“小谢姑娘日日记挂着主上,只盼您福寿绵泽。姑娘因见这几日暑热,故特备了噙香丸进献。”
候在旁边的连心等我说完,将锦盒捧到连慧面前。她浑不在意地挥手摒退连心,冷眼打量着我。
“小谢丫头好时运,竟收了你这么个伶俐的小东西在身边,看来天香阁重振威风的时日不远了。”
我恭身,拜服于地,“主上谬赞,不语汗颜。”
连慧任我跪着,也不说话。我在心底把老太婆骂了个透,只等着她什么时候赶紧让我走人。
“我看你也不是池中物,早晚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娴月殿我这几年是去不动了,也不知连汀是怎么当的差。”
冷冷的话语从头上传来,我浑身一颤,偷偷抬眼看上去。
连慧的唇角向下耷拉着,眼中森寒淋漓,如果不是碍着我身在天香阁,恐怕她早把我这条小命料理了。
冷汗刹那间冒了满后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应付连慧,身子抖如落叶。
她睨着我,隔了很长时间才哼了声:“你去吧,回去替我谢谢小丫头,还惦记着我老太婆。告诉她放心,东西我还留着,给不给她,只看造化吧。”
我扶着膝盖站起来,因为跪得久,脚下打了个趔趄。慢慢走出百草堂的时候,我听到连慧说了句话,仿佛是在说给我听,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天香阁畔的镜月湖,每逢月圆时还总不见太平吧。”
我把连慧的话一字不漏全说给小谢,除了连慧评价我那几句。小谢听过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只告诉我对天香阁第二层里的书籍上点心,自己多学些东西。
得了小谢的话,我每天钻进天香阁努力看书,也不管外面的事。日子过得分外太平,只是时不时在心底想起娴月殿和百草堂时,浑身不自在会儿子。
小谢整天把自己关在行香水阁里,研究些花花草草,我看她有时蹲在水边看看游鱼,有时蹲在树下拨拨青草,小脑袋瓜也不知琢磨着些什么。
半旬匆匆过去,月中时,小谢给了我一块木头疙瘩,吩咐我晚上去镜月湖边把这木头洗干净,她等着用来配香料。
我看着手里的半截烂木头,木心已经烂透,嶙峋错结,颜色浓深,搞不清是用来做什么的。问她为什么非要半夜洗木头,她笑着说,子时镜月湖水返上寒气,可以让这东西更合用。
她吩咐,我照办。刚入夜我就拿着烂木头坐在镜月湖畔的山子石上,只看着月挂中天,将银白月光倾洒了整个湖面。
夏夜长空上繁星密布,草丛里几点蛙叫虫鸣,就着水气,无数萤火虫飞舞在湖面上,又有月光,倒也不觉得暗。
我看看时候差不多了,站起来蹲到湖岸的低洼处,将烂木头浸在水里轻轻涤洗。
夜风微拂,晚香隐动。
月上寒蝉,正是香梦沉酣的时刻。
一道凌空长影划破满天的寂静,逾水逐波而至。月影中,飘曳翩飞的衣袂浅淡似水,青丝随影轻扬,仿佛是从月中走下的天人。
翩鸿翦影,绝胜风liu。
我怔怔地看着那道身影,忘记了还拿着块烂木头,手里突然没了分量,我低头,正好看到木头缓缓沉入水中。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不知为何,我不想惊扰了眼前的月中人,尽管那只是临水的一道剪影,却让人如痴如醉般沉迷。
这是仲夏的一则美梦,是含章中不灭的神话。
月荧皎皎,皓白华采,是月衬着人,亦或人托着月,竟是难分。
烂木头沉得没了影,我忍不住叹口气。没法向小谢交代了,看来我命苦只能下水捞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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