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何种场面,墨熄还不清楚,只知道顾茫的身子骨似乎是出了点问题。
可“有点问题”究竟指的是什么?
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瞎了眼睛还是哑了嘴?
他并不知情。
他的身份立场,并不该打听这种事情。再者说,他平素太过高冷,士卒们都敬畏他,只要他一出现,本来还在饶舌的修士们就都闭嘴噤声了,很规矩地和他行礼:“墨帅。”
墨熄不好说什么,只得点了下头,站了一会儿,又清清冷冷地走了。
岳辰晴倒是在他耳边叨咕过几次,不过岳辰晴这人讲话不着调,十次讲的内容十次不一样,墨熄又闷,从不主动询问,所以居然到了现在,他还不知道顾茫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他只知道顾茫没死。
而这就够了。
晚上,墨熄一个人在帐中,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水鸟唼喋,竟是辗转不能眠。
以前的出征,他大多都是和顾茫一起的。哪怕不一起,只要他回朝,顾茫也会先来城外等他。
他无法不想起那些过往。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其实现在想想,一切都早有预兆。
他最初见到顾茫的时候,顾茫还是个奴隶,但是这个奴隶胸中颇有甲兵,也有野心。
顾茫一直想做一番大事。
可惜九州天下血统为上,虽然老国君怜惜他的才华,破例给了他帅位,但等旧主殡天后,新君并不把“贱种”出身的顾茫放在眼里。
他猜忌他,怀疑他,削他的权。
甚至做出了一件顾茫再也不愿忍让的事情。
墨熄是亲眼看着他堕入深渊的。
他曾经以挚友的身份劝过顾茫,也曾经以同僚的身份和顾茫吵过架。那时候他们同在军机署,顾茫意气低迷,终日旷职。墨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青楼里听曲喝酒,枕在舞伎丰软的大腿上,见墨熄来了,他阖一双星辰微动的眼,似笑非笑地望过去,说:“羲和君,来啦。”
墨熄几乎气疯了他砰地将门抵到一边,大步进了厢房,在众人的惊呼中扇了顾茫一个巴掌,说,你他妈的这辈子是不是要一直这样烂下去。
顾茫喝醉了,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问道:“是啊,墨大公子,要不要跟我烂在一起?”
“滚吧你!”
顾茫哈哈大笑。
他说,没关系,说到底,你是士族,我是奴隶。
我知道你嫌我脏。
我也知道无论我手下的这支军队有多努力,洒多少血死多少人,在当今君上眼里都不值一提。谁让我们本不配修真习法呢,是我们自己出身虽贱,却偏要勉强。
再后来,顾茫被君上派离了都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人们曾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身故了,当时还有不少爱慕他的姑娘为他流泪伤心。
可是有一天,前线却忽然传来军报说,在燎国军阵中看到了顾茫的身影。
顾茫投了敌。
丑闻像野火烧遍重华,所有人的怒焰都被点燃了,只有墨熄的心像结了冰。
他不信。
他一直没有相信。直到亲眼看见。
那是在迷雾苍茫的洞庭湖上,樯橹水兽纵横厮杀。燎国的战术熟悉到令他心境破碎——这种妖孽般诡谲而不要命的打法,他曾经见过无数次。
在昔日顾茫推演的沙盘上,在王八军的一次次辉煌战役中。
墨熄和当时负责战役的主将说,必须全部后撤,不能再打。否则今天这一支前锋整个都会葬身湖底。
“你不是顾茫的对手。”
主帅却不听:“顾茫算什么东西。黄毛小儿,贱奴之血,我一个纯血神裔还能斗不过他?!”
那个花白胡须一大把的老贵族一脸傲慢,他不把顾茫放在眼里。
于是战火横烧。
从前在顾茫率领下百战不殆的王师,第一次在燎国战船前溃不成军。灵舟一个个轰然爆炸,水魔兽从湖底扑杀出来将修士们咬杀。火烧红了天,血映遍了水。
一片惨败哀哭中,墨熄只身御剑,来到了燎国的主楼船中。
烈火烧灼着,黑烟不断上窜。燎国是魔修国家,修士们的法咒毒辣而凶狠,数百道欲向墨熄击杀——
“都住手。”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楼船的舱内,有个身影晃悠着从船舱y-in暗处走出来。
他再次看到了顾茫。
顾茫比从前晒得肤色更深,体魄也更强健,只是那双眼睛还没变,黑亮黑亮的,好像能看透世上所有的伎俩。他赤裸上身,j-i,ng悍劲瘦的细腰裹了好几圈绷带,肩头披着件黑色罩衫,额前随意束着一道染血的一字巾——是从牺牲的重华王师士卒头上扯落的。
他吊儿郎当地往船舷上一靠,眯眼瞅着前方,然后笑了笑:“羲和君,咱俩好久没见了。”
腥风猎猎鼓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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