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的门猛地震动一下,苏易清被忽如其来的感觉打得头皮发麻,那像是自己残存的记忆,又不全是。
往东面踏出一步,脚刚刚落在地上,还没站踏实,下一刻就已腾空而起,风倒卷着衣襟往里灌,像往事密密麻麻覆压在脑海上,却无从想起。
利刃的气味裹挟着风,在他身后破雪碾冰,雷霆奔袭。撕裂的风声像黯哑的哭声,莫名让他觉得有些悲痛。
若说流失的仅仅是过去的记忆,那么他的过去,一定不算美好。
拧身如鹞,一跃至半空,身后利箭贴身而过,与他手中弯刀砰然相撞,当的一声,火花四ji-an。
一击之后,稳稳落在枯树之上。那枚铁箭应声断为两截,落在雪中,再也觅不见痕迹。
苏易清微微眯眼,看树下冰雪世界,手指从刀刃上轻轻拂过,温柔得像情人叹息。
他早该想到,江南豪族,扎根百年,这距离楚家庄园最近的子规山,一定姓楚。
脚下的山,像一张安静的大网……
他还有后退的机会,心里的声音告诉他,现在后退,还可纵情江湖,不问世事,与过往一绝而别。
“走!”他听见了心底近乎于咆哮的喊声。在风里,在雪里。
过往在浮世间沉沉浮浮,他想着,仰起头,将刀持于脸前。
一把光洁明亮的刀,笔直地削下,在尽头又折出极柔美的弧度。
这样一把刀,是能破开重重迷雾,能判定心中是非的。
雪光在刀身上反折着,苏易清在刀刃上看见自己一双平静眼睛。
对于未知的一切,从醒来开始,苏易清意外地,从来没有半点惶恐迷惑。
那么,也不要为了以后可能的后悔而放弃即将抓到手的一切吧……
雪渐渐薄了,空中忽然炸起一道银白如月的亮光,自树梢泼洒而下。苏易清携刀穿梭,在乱舞雪花中,衣袂翩飞如鸦云。
刀光乍生乍灭,落地瞬间,四面八方自雪下闪电游蛇般急速窜来起伏黑影。苏易清略略挑眉,手中弯刀嗡唱一声,破空挥去,刀光与雪影砰然相交,在他身周划出雪白的圆形气浪,翻腾着往外扑去。
脚尖已踩出一抹淡白,旋转扭拧间,细细飞尘和衣袍下摆一起卷荡着、飘忽着。
雪下铁器与刀气拧绞一气,轰一声,雪沫四亮漆黑牛筋软绳浑身倒挂银刺毫勾,扑地飞至半空,朝苏易清当头砸来。
苏易清一折腰,弯刀横空劈去,将将挡下一击,人已轻飘飘飞至圈外。
他这一躲虽看着轻巧,后背已然一片汗,ao控,一击不中便飞没雪中,借着天气便利,倏然不见。
而苏易清甫一落地,刚松一口气,就闻脑后剑啸长鸣。他不意有此一着,不及回头,反手一刀,一触一顿,巨大的震动颤得手腕发麻。这一分神的功夫,脚下滑溜溜游来数条软绳,空中忽地漫天流星撒花般飞来无数刺骨寒光。
寒芒乱洒,刀光隐于其中,唯有苏易清湛蓝衣角,随他动作不断飘飞。
远处积雪乱云之下,假山直如刀削,有人一身白衣净如雪色,轻轻摘下手边一粒新梅。
脚下石路笔直,无声蔓延到一片刀声里。
路上有新覆薄雪,想来日常有人打扫,还能隐约见到青石纹路。
青石小路,新雪薄积,老梅横枝,几乎让人想到——二十四桥明月夜,暗香疏影黄昏路,软红秀丽的江南道,乌篷船上一点尖尖雪……
白色宽袖中的手腕,在不甚利落的日光下,越发显得苍白零落。梅花是透着点儿粉的,似乎升腾起点儿温暖的烟火来。
手的主人定定看着指尖十分柔软的花瓣,有碎碎的雪粒落在蕊间,漫漫地,无声的岁月似乎就这么飘摇散去了。
他忽地一笑,撑开四十八骨白面伞,沿着石路往外走去,脚下,薄碎的雪,细雨一样。
“是……故人啊。”
走一条路,大约不用很久。
他从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像是在做一个熟稔的梦。
梦里,有明媚秋水,有云台高歌,有小楼夜笛。有人持刀而立,月光顺着刀脊淌下来,像是从月下美人颈子上淌下来的,于锋利中带着危险惑人的艳色。他看着那抹刀光和月光,目光与之胶着,竟滋生出yù_wàng的迷离来。
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梦也就醒了,他仰起头来,风一刮,所有的表情都化作了眼角未尽的冰冷。
梦的尽头,他果然又看见了那熟悉极了的刀光。
整个天都是苍白得发灰的,所有的光都凝在苏易清的刀上,那光似有实体,尖利若刺,寒凉如月。
刀光尽头,零星血红,顺着他的手滴滴坠落。
苏易清将手拢进袖中,正犹疑四处机关忽然停下,听见林中有悉索之声,回头看了一眼。
那么一眼,他几乎把持不住手中刀。
有白衣公子,戴竹笠,持绸伞,一脚一步间,在满天风雪中带来融融月色,将荒凉野径走成了江南小筑。
苏易清忽然觉得,江南的冬天,实在是冷了一些,而子规山中,又实在安静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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