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豫津挣开他搀扶的手,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认真道:“别走了。留下来吧。”
这晚月色很好。四周夏虫唧唧,花影浮动,仿佛是个谈心的好时机。
萧景睿的脸掩在繁茂枝叶的影子里,语气也听不出太多情绪:“为什么?”
“还为什么?!”言豫津嚷道,“别人会担心啊!”然后他便自顾自地絮叨下去:“你也是,我爹也是,总在外头跑,一年也不来一两封信。我都不知道你们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受伤——你看你要是那天在海里没被人救,那我……”他低下头去,嘟囔,“我得到什么时候才知道你已经死了啊?”说到这他竟然还能想起这种话不吉利,连忙“呸呸呸”了三下,才续道:“总之你别走了。阿森喜欢猫,我们去给他买只小的来自己养,不等那个猫大爷了。再养两条狗吧,听人说狗能镇宅避邪,有狗陪着阿森说不定没那么害怕。”
他完全没发觉萧景睿的沉默,侧头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提议非常合理,于是满意地拍拍萧景睿的手臂,继续摇摇晃晃地朝前走。
萧景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出了片刻神,直到他脚下一个趄趔险些跌倒才赶上去重新扶住他。这时侯府中也有下人看到两人迎了上来,萧景睿将比方才更加糊涂了的言豫津交到下人手里,说道:“给他弄点醒酒汤喝了再说,否则明早起来又该喊头疼。”
下人答应着扶言豫津回房,萧景睿担心阿森醒来见不到自己哭闹,不敢多耽,也匆匆回房。进到房中撩开纱帐看看,阿森两条小胖胳膊抬在脑袋两旁,打着小呼睡得正香。他一笑,坐回书桌前准备继续看书,可双眼盯着书上的字,却怎么也看不进脑子里去。
最后只好叹了口气,放下书本,抬头看着窗外的明月。
他没想到言豫津酒后吐真言,竟会吐出这么一段话来。
他漂泊在外,朋友家人会担心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可是之前从没有人将“担心”二字说出口,就连他母亲也只淡淡笑着说句“男儿志在四方,母亲懂得”。言豫津和他感情虽好,可毕竟两个大男人,将担心关切什么的挂在嘴上也太嫌r_ou_麻。
但原来有的话,没说出口就容易被忽略。
原来那天他述说海上经历时,豫津表面上嘻嘻哈哈没当回事,其实心里这么在意。
——自他回来,或者说自他的身世被揭出开始,每个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微妙的改变,唯有豫津没有。
豫津还和小时候一样。
苏兄曾经说过豫津聪明通透,看人心比他看得准。可他在朝堂权力漩涡中心看了这么久的人心,却没变得圆滑世故或愤世嫉俗,对待周围的人仍怀着善意与宽容,对待朋友仍是一片赤忱。
萧景睿抚着桌上的大理石镇纸,露出一丝微笑——其实就算今天言豫津不说,他十年八年内也不会再离开京城。一则阿森年纪太小,又这么畏生胆怯,带着他四处漂泊实在不妥;二则刚刚接手天工堂的事务,他也想做出些成绩来,断没有呆个一年半载又跑了的道理;
三则,这些年他一身布衣,一人一剑,踏过寂寂无人的高山深林,也走过繁华拥挤的通都大邑,看过大漠黄沙长河落日、也看过泠泠冷月照着经年不化的积雪。他也遇到、结识过各色各样的人。富贵的贫穷的,善良的恶毒的,聪明的愚昧的……他与他们萍水相逢,旁观过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甚至生老病死,又像浮萍一样四散。
可是走了这么多路,竟没一个地方让他觉得可以就此停住,在彼处终老;遇到这么多人,也没有一个能在他生命中留下痕迹的。
直到回到京城,严格说来是直到住进言府,他才感到久违的安稳,仿佛终于寻到了归宿之地,终于回到了家。
他虽然从不曾对人说起,但其实这一两年他越来越不喜欢去那些通都大邑,因为入夜后的万家灯火,实在是一种令人倍感寂寞的场景。
他更加永远不会对人说起,在海中那块孤立无援的礁石上,他自以为大限将至时,想到最多的竟然不是母亲,而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当时烈日在头顶白茫茫的烤着,他每一寸皮肤都热得像被烫伤了,连唾沫似乎也被晒干,再怎么拼命干咽,也只能带来喉头刀割砂磨般的痛楚。胸口塞着一团s-hi热的棉花,周遭那些滚烫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已经无法顺利的吸入肺腑,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脑中昏昏沉沉地转来转去,却都是和言豫津有关的画面。从小到大,桩桩件件,一会儿是豫津被满脸不耐烦的林殊哥哥拴在树上,哭得涕泪滂沱,一会儿是自己去南楚时他打马来追,一会儿是两人在北境背靠背与敌军厮杀……还有许许多多的画面,是言豫津在笑着叫他“景睿”,它们像被一阵大风吹飞的书页,一页页在眼前翻卷,他茫然地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
最后获救时这些画面都变得零散至极,渔民把一抔清凉的水浇在他脸上将他唤醒,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太好了,还能再见他一面。
神智恢复后他自己也觉莫名其妙难以理解,理智再次筑起高高的藩篱,时刻在提醒质问他——你是怎么回事?那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啊!
他对自己解释是当时热昏了头,神志不清,就连赶回京城、把阿森交给母亲就走街串巷地四处找他,也可以解释成是受了言侯之托,要赶着送那护身符过去。
他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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