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未睡好?”
他眉宇间淡色沉黯,看着她,未答这话,却道:“……真想能夜夜这般,抱着你睡。”
随即晃眉,微微一笑,又道:“去罢。”
她忍不住上前,淡吻了他一下。
他眸间忽涌浓情,水光漫漾,却未说话,也未动。
只是冲她弯了弯唇,看着她离去。
久久,才起身下地。
殿中另头软榻之上,青衮金冕熠熠绽光,帝道十足。
巳时还差一刻,殿外便起辇落之音。
她理了理朱衣衮服,披了厚裘,待听见外面有人叩殿请驾,便慢步行了出去,没踝积雪盖过赤舄,冰凉渗心。
远远成德门处,铁林仗卫分列两侧,苍青甲光映雪折日,一眼扫去,不知尽头何在。
岢肃生威。
外面雪地之上,二辇并列。
他衮冕大服在身,人俊而挺,并未上辇,只是站在一旁,看见她出殿时薄唇弯了一瞬,然后朝她走了过来。
那边二驾十二个辇官垂首在候,他罔顾众人目光,走至她身前,撩袖伸掌,冲她低声道:“来。”
她心底微颤,每一回听他这般说,都觉踏实万分,仿佛无论怎样,有他撑于她后,无甚可念可担心,只消顺他之意,便好。
上前半步,伸手放进他掌中。
他一撩大衮,拉着她转身,带她跃雪行了几步,送她上辇,抬手扶住一侧龙柱,逆着刺眼阳光,低低道:“坐稳了。”
背着光,她在辇上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看得见他眸底淡淡一闪,然后见他转身,绕过她,走去另一帝辇。
宽肩挺背仍旧宽挺。
只是看他那一步步迈出去,竟似踩在她心头上一样。
她沉沉一喘,手去扶辇柱,想要探身唤他,却见他已然上辇,未过多久,二辇起驾并行。辇身摇摇在晃,辇官靴底压雪嘎吱之声不休不止。
她心里忽然有些乱,继而慌,闭了眼又睁开,想笑自己无故生愁。却是无论如何都祛不褪心底那丝惧意。
可到底是在惧什么。她却全然不明。
为帝十四年,统朝为政、出征在外,以女子之身衔一国之尊、压三军之阵,坐享这天下半壁江山,世间无人比她尊荣更甚……到底还有什么可惧地。
思绪滚滚在翻在涌。却抓不住脑中将明将灭的那一抹淡淡幽光。
步辇忽止,重重一顿。
她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崇元殿已在眼前。转头去看另一边,见他辇驾亦停,东面有诸军将校素服在列,但等他二人下辇入殿。
他下辇,双袖一展,挥平衮服浅褶。
邺齐军中一人出列,疾步而来,待至近处时她才看清,是谢明远。
她亦下辇。眼望那边。就见谢明远双手奉剑与他,他漠看一眼,接了剑,转身回望向她。
然后大步走过来。
她看着他,不等他走近、不等他伸手,便几步上前,仰起下巴对上他的目光,一扬大袖,去握他的掌。
他身形稍滞。随即展笑。牢牢捉住她地手。
内外诸卫,二军将校。降臣礼官,北戬使副……千百众人之前,她与他执手共行,玄裘朱衮灼浓刺烈,火一样烧过厚厚积雪,一路燃入殿中。
崇元殿中肃冷不已,高位之上二座齐尊。
相斗十年,相缠四年,百河千川万丈广疆,刀光剑影几国征战,终得一日,她与他同着衮冕,执手上殿。
不由心颤。
明明是真地,却偏偏不敢信这是真的。
他紧紧握着她地手,一步一步走上去,待入座前稍稍停了一下,扭头看她,另一手将那冷剑横递过来,低眼哑声道:“……替我拿一下。”
她尚来不及反应,只下意识地握住那剑。
下一瞬便被他轻拽回身,落座,衮服鼓张,带起薄风一阵。
她微怔,置剑于膝,不解他之意,一切都太快,只见殿外两军将校由祗候舍人引着鱼贯入殿,分列殿中左右两侧。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搁在二座之间合而无缝地雕龙扶手之上。
她望着下面黑压压地二国军臣,分明都是熟悉的面孔,可却忽然统统变得不真切起来。
脑中刹然间空白,恍惚一片。
耳边传来殿外阁门使高声宣敕北戬使臣朝献拜降之声,又闻他开口准觐,未过多久,便听得殿内众人回身错甲之声。
北戬皇五子进殿,副使随后,手捧已定国书,趋步上前,至御座之下。
有中宛降臣礼官在下,依礼审问讫,按旨放罪。
呈国书于二帝王座之上。
她怔然看着下面这一切,仍旧回不过神来,手忽然被他用力一攥,才陡一抽气,刹那间神回眸转。
北戬使副前后立于两面军臣之间,待礼官宣敕毕,便冲上俯伏而跪,行臣子三叩大礼。
高呼三声万岁。
声音荡在这大殿之中,撞击四壁,又震回她耳中。
就在这余音未消之时,手又被他轻攥一下,耳边恍恍传来他低至极致、碎哑不拾的声音---
“别恨我。”
她遽然侧头,不顾下面跪着地北戬皇子,不顾其余众数依礼正跪而伏身于下的两军将校们,只看向他。
他脊骨仍旧直挺,帝气雍容如常,薄唇紧抿,容肃而苍,一双陡闪褐眸……慢慢地阖了下来。
下面百余臣子齐拜二帝、山呼万岁之声恰时响起。
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握着她手的大掌,一点一点硬下去,一点一点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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