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略一怔,抬起头来,礼节性地握了他的手一下,说:“姓言。”
那姓赵的中年人似乎没感到他的冷淡,或者他平常遇到的冷脸可比这令人难堪多了,他呵呵笑着收回手,又问:“这十来个小时就互相照顾了,小兄弟……哪一个严,严格的严?”
年轻人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多言的言。”
中年人被不着痕迹地刺了一下,也没放在心上,笑呵呵地说这姓氏真不多见,他走南闯北那么些年也不过在哪哪的一带见过这姓氏,又问小兄弟是不是哪哪儿的人,这番去江南做什么在哪儿下车,终于弄得那年轻人不愿再搭理他了,才不知从哪拿出份报纸,安安分分地看了起来。
年轻人假装没看见那男人藏在报纸后打量他的眼,翻过手里一页书,突然抬了下头。
赵得后猝不及防,给抓了个现行,忙不迭地赔笑脸,道:“哎,您别说,瞧着您呀,我这总想起来从前在哪见过的人……哎?面熟,您瞧我这记性……”
青年还没答话,那男人倒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对了!就是!小兄弟,看你是个新派人物,听过戏么?哎不……这么说倒像是贬了您的身价……”
“像顾声。”年轻人没理他啰嗦,打断他的话,端起手边的杯子啜了一口,“被说了好多次,我都习惯了。”
“哎!对对对对!正是,正是……嘿……”赵得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和我大老板都是他的戏迷,只是……只是……后来出了点事情,哎!不说了!不说这个!”
赵得后抖抖报纸,示意他要认真看了,不一会儿就把报纸搁在脸上睡了过去。
顾声侧着头,目光从没有度数的无框眼镜里落到男人身上,良久,兀自轻笑了一声。
火车穿过崇山峻岭,窗外景致一刻不停地飞速更迭,将一切北国的辛酸过往都抛诸身后,载着满车乘客向前方逶迤而去。
这是顾声生平第二次自京北下江南,而此行唯独他一人。
顾声望着窗外轻轻吐出口气,记下那页语法书的页码,靠到椅背上闭目养神。
列车驶往瀛州的行程一帆风顺,并未发生新闻里报道的反动势力封锁铁路线之类的极端事件,中途下车的乘客无一不十分庆幸。瀛州相比江南的中心更为偏远,是该趟列车的终点站,到站时已然暮色四合,沿途华灯初上。
只是下车时发生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c-h-a曲,即那个只在用午饭的时候醒过一次立刻又倒头就睡的,坐顾声对面的那个赵姓男子,竟和他是同一站下车,为此那个男人还十分惊讶地大惊小怪了一番:“哎呀!有缘有缘!小兄弟你是瀛州人哪?你也不早说!什么都别说了,今儿个大哥请你上我家吃饭!哎!我都二十年没见我媳妇了!……”
顾声:“……”
二十年没见这顿饭看来是吃不上的。
“哎呀,你别说,怪想她的,打仗!唉!回不来,不说了!走吧!”男人神色黯然,真情流露不似作伪,伸手要接过顾声的手提箱,“小兄弟,看你身板怪单薄的,有住处没有?打这走到市区的路可不短,我替你拎……”
“不必了。”顾声按着箱子的搭扣没动,低着头,抬眼似笑非笑地对男人道,“你告诉他,之后我自有打算,不必再费心找人跟着我了。”
他那一笑,一双当年戏台之上风华绝代的桃花眼眼尾就向上挑了一下,衬着他那一身整肃的长衫打扮有种惊人的反差,一晃眼他又是那个惑乱众生的昳丽少年。只是那点笑意着实短暂,赵得后张口欲言,转头只能目送他穿过走道,没入车厢外的墨色之中。
男人张口结舌地想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的表演从头至尾贴合实际简直毫无破绽,所有言行举动都非常合理,几乎没有任何逾距之处——因为这样的无事献殷勤不说别处,就在这趟列车的这一截车厢,老赵都看见了不下五次。
再者说,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江承这时候都应该恨顾声恨得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顾声是怎么确定江承一定是担心他之后“没有打算”才派人尾随,而不是遣人试探,只待确定身份就把他掳走问罪?
年轻人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老赵与列车长打过招呼,从行李中取出了无线电设备,一封加急电报几秒后乘着夜色,到达了津州司令部首长办公室。
顾声下车后径直去找了瀛州的一个水产老板,那人自然也是宋昭给他留好的后路。该人与宋昭交情甚笃,一直以来稳定输出江南新鲜出炉的漂亮姑娘和漂亮男孩儿,同时为讨宋昭欢心的缘故,也投资着本地一个越剧的戏班。
宋昭当初大概没告诉他要他接手的人的来头——若是让那人知道,只怕借他一百个脑袋都不敢接,只道是他打发下来的一个相公,瀛州人,要他给在戏班里找个差事,别难为他就得了。
顾声按图索骥果真见到那个余姓商人,心里难免浮出了些许疑惑。
宋昭的准备太周全了。
从朝江旁闲置的小院,宅屋里齐备的日用品和尺寸合适的衣物,再到几小时后去往瀛州的火车票,最后是这个负责接收的水产老板。
从他自大使馆的洋楼窗里跳下的那一刻,一切就像一部安置好了每一个关节的机器,突然上紧了发条,轰然转动起来。
——正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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