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块冰正顺着我的胃慢慢下滑。何局长缓缓起身,有些慈祥地拍拍我脑袋:“行了,这事儿也算是过去了,别老去想,人得向前看。”
我带着些焦躁走出何局长的家,日光懒散,照得人心神不宁。我把车开到琵琶河边上,见到河堤上有四五个十多岁的小孩儿围在一起踢一个破瓶盖儿,眼神明亮笑容放肆,童稚的脸上布满灰尘和汗水。我想起我跟张源、郭一臣三个人也曾经很多次并排着蹲在这河堤上,逃学打架学抽烟,吹牛聊天晒太阳。
我把车窗放下了一半,对着微润的河风抽烟,视野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模糊起来。我对着河堤上那几个青春年少的剪影费力地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张信笺纸,纸的边缘已经被我揉得有些发卷;我飞快地抽完最后几口烟,摸出手机来照着张源留下的手机号拨了出去。
34
我大年初二到凤凰山去拜祭了我妈,余下的几天里则三天两头往唐睿家跑,理清了要卖要典当的不动产和股份,授权委托书统统签好,只等放完春假出手融资。我双手抱着茶杯看唐睿在电脑面前帮我打律师函,才突然发现这人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像是我的左膀右臂,心下忽而有点舍不得;于是我半开玩笑地跟他调笑:“唐睿,要不你过了年跟我一块儿搬到崖北去?我让你当洲邦的首席法务。”
他笑着看我一眼:“怎么可能,我在凫州有家有业的;再说你也不能靠着我一辈子。”
我对着袅袅升腾的水雾自言自语:“我以前是没觉得,直到这会儿手上的东西要一样一样卖出去了,才知道我这是真要走了;这么一想就老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唐睿一本正经地看看我:“你这是对独自承担责任的一种恐惧,典型的。我也没想到你会想去倒腾民营医院。”
“嗐,我估计我这人就是闲不下来,非得弄点儿什么事儿心里才舒坦。”我呵呵一乐,“等我控了股,我就把附院那爷几个统统挖到洲邦去。钟垣就不说了,必须的;肖雁平我牺牲色相能努力一下;李学右到时候肯定退休了,我就给他提供一个发挥余热的机会……”
“得,你就穷折腾吧。”唐睿嗤之以鼻,“凫州跟崖北隔着多远哪,你这挖人得费多大劲儿;办医院又不是卖菜,够你操心一辈子的。”
“人活着到哪儿不是操心啊,”我笑着叹了口气,“诶,总比洗钱好。”
唐睿跟着笑了一下,知道这话题有点儿触到我的逆鳞,没再多说什么。我出神地跟着他看了一会儿律师函,不由傻愣愣开口:“唐睿,你相信张源是真失忆么?”
唐睿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事到如今,其实他没必要再骗你。”
“要搁以前,他说什么我都信。可是到现在,一想到他什么忘了,我……”我蹙了一下眉头,“我告诉你,我真的……你不知道,他曾经亲口在我面前……他亲口跟我说他喜欢郭一臣,他不能忘……他怎么能……”我鼻头有点儿发酸,恍惚中觉得现实和过往一个劲儿在我眼前交替。张源在电话里的声音沉静冷寂,回忆着一些仿佛来自于别人身上的故事。郭一臣在小西厢把我们从小到大的事情全跟他说了,却独独隐瞒了张源喜欢他的事儿。
没了回忆的张源让我觉得一阵可怖,他平凡认真碌碌无为,甚至让人分不清真假。郭一臣至死憎恨着这个或许曾经深爱过他的人,我十分讨厌接受这个事实。
“你要是不信他,你也不会给他打电话。”唐睿缓缓看我一眼。
“我宁愿他跟我说他其实什么都没忘,”我讪讪低眉,“我宁愿他说是他让警察包围的小西厢,我……”我像是有些难过,暴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要是什么都还记得,他就是亲自开枪毙了郭一臣他还是张源……我就是不爱看他现在这个窝囊样子,我就是不爱听他在电话里跟我扯什么国税局的破事儿。他还跟我说有空上南益去玩儿呢,谁他妈想去玩儿?”我哽了哽,“他们俩一个死了,一个把什么都给忘干净了……留下我一个,真他 妈 的难受。”
初五,我专门花了半天时间开车到凫州一个市辖县郊区的监狱去,想看看谢锦和;临到探视了却被狱警通知说犯人不见。我讪讪在监狱门口立了一会儿,正要走时被一个狱警叫住,说犯人想跟你通电话。我跟老谢隔着电话线问候了一阵,谁都没有提到钱庄账簿的事儿,可双方都觉得尴尬。老谢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哀凉,似乎连笑声中都带着几分刻薄;他说现在的监狱管理不错,他在那儿血压还降下去了,就当是来养老。我跟他客套一阵,终究是觉得没有滋味,讪讪道了别;临收线前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话语中带着点奇特的笑意说,小夏,最后跟你说一句,人得活得踏实。
我突然全身都抖了一下,说知道了,然后仓皇地挂了电话。
初六,钟垣从崖北过完年回凫州准备上班;我背着白椴跟他约出来吃了顿饭,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一段时间不见,钟垣的抬头纹又深刻不少;而他在医学院也已经快升为教授,叫人深深地不忿。
“跟你说个事儿,你在凫大当教授也就再当一年。”我皱着眉划拉刀叉,“我在崖北已经快有自己的民营医院了。”
“你这是挖人的态度?”钟垣抬头看我一眼。
“你爱来不来。”我白他一眼,“反正你爸妈在崖北老了没人管,别指望我会去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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