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一门双璧,这孩子打小就生的好,瓷人似的,只是性情太过冷淡,不讨人欢喜。不像他那个深受皇恩、专宠十几年不衰的兄长,面上永远带着三分柔和笑意,让人望之便生亲切之意。并且,或许是因为从小被刻意教导的结果,明明才一点点年纪,行事谈吐却一板一眼,一句话里隐好几道意思,比好些官场上浸泡经年的老油子还滴水不漏。
挺没趣的。
可是,公主府权重势盛,背后更站着卫国公府甚至裕王府,无论太子还是自己,都得费心招揽。安乐侯身为“天子禁娈”不好接近,只能从年少的平安侯身上下功夫。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刻意的接近渐渐变了味。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沉迷于那个纤细的身影,哪怕对方从不假以辞色,哪怕每次得到的都是冷淡的、恭谨的表面敷衍,却依然放手不能。
譬如魏晋人服寒食散,明知不妥却无法自拔。他便是他的慢性毒药。
这种刻骨的占有欲,在一个深秋的黄昏升至顶峰。
漫步宫禁中的皇子亲王,被一阵萧瑟的琴声吸引至御花园一角,却见千秋亭畔,清瘦的素衣少年席地而坐,膝盖上架着古琴,眉目廖落的弹着一支《乌夜啼》。他的对面,年轻的齐王焦虑的望着他,一脸的关切和担忧。博山炉里缭绕起青烟细细,少年秀丽的容颜在烟雾后若隐若现。只听他一声叹息,低低吟唱:“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他忽然有冲动一把将他揉进怀里,狠狠的、狠狠的疼爱,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他,只为博他一朝展眉。
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取蕴,最后一个,便是求不得。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他再抵不住,开始下令搜寻替代品。
下头送上了玉奴,说是伶人出身,调教的柔顺乖巧,十分可人。
积郁经年的欲火终于有了发泄的对象。他红了眼,第一次交媾成欢,几乎没把他弄死在床上。
他为他改了名字,唤作怜奴,然后,就真的捧在手心里百般爱怜起来。最名贵的衣料,最精细的肴馔,乃至明珠美玉、金银古玩,尽数流水般赏赐过来。
然而这人却一直是淡淡的,眉宇间永远隐着一段愁,再多价值连城的物件在他眼中似乎也只是寻常,淡泊的几乎不像个优伶娈宠。只在婉转承欢的时候,痛的狠了,才会一口咬住他肩头,盈盈美目里漾出水光,哽咽着哀求他轻一些,然后,献祭般的闭上眼。
要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泪水背后隐藏着多么刻骨的怨恨与恐惧。
楚秀,恨毒了他。
当他怀揣着巨大的怒火来到大理寺堂前,看到那个血淋淋的人的时候,愤怒、以及一种微妙的被背叛的感觉让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那失去理智的一脚,雪上加霜,几乎要了他的命。
然而他却还在冷笑着,对着他吐了一口血。鲜红艳丽,几乎灼伤他的眼。
是要到了这样两败俱伤的地步,他才知道,原来他不叫玉奴,他叫楚秀。他也不是什么优伶,而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只是被他的人胁迫着,忍辱负重,曲意侍奉。
并且,为了永绝后患,他的人竟然杀了他全家。
所以,为了报仇,他用自己的方式——身为蝼蚁似的平民最无奈也是最惨烈的方式——成功毁了他的名誉,让他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几乎从此断绝了通往那个位置的可能性。
他的愤怒与恐惧几乎让他发狂发疯。他简直想掐死他,将他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可恨……明明已经形势大好,差一点、几乎只差一点,他就可以戴上那顶本就该属于他的太子冠冕,成为这无边疆域的下一任帝王!到时候,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他的父亲给予安乐侯的宠信与爱重,他一样可以给他!不,他只会给的更多,他将用这天下最煊赫的权势、与最耀目的黄金为他筑一座金屋,让他高高在上睥睨天下人,然后,转身在自己怀中绽放微笑。
可是,来不及了。
当就藩的诏书从天而降,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要么从此低头认输,做个偏安一隅的藩王,时不时的提防来自京城的明枪暗箭、残喘求生。要么干脆奋起一搏,成王败寇。
他任性了一辈子,最后,终于还是把最亲近的人都拖下了水。他的母族、妻族、以及许多的追随者们。还有,他那原本母仪天下、安享尊荣的母亲,含泪苦劝未果后,干脆斩钉截铁的纵容他任性了最后一回,并且,动用一切资源,为他修补计划、助他掌控宫禁。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野心勃勃背后,支撑着的,其实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事败的那一刻,他茫然四顾,周围一张张面孔仿佛虚妄里恶鬼的脸,无声狰狞。他愣愣看向前方,他的父亲被一群刀剑淌血的将士的簇拥着,对他投来鄙夷而冰冷的目光。他怔怔的别过头,他的母亲刚刚服下了鹤顶红,口角挂下血迹,却依然忍住剧痛对他安抚的微笑:“辉儿,别怕。”
……他不怕。
他抽出了佩剑,万念俱灰的横向自己颈间,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重重一拉。
多么奇怪,最后那一瞬间,眼前一闪而过的,竟是一张冷淡的、似笑非笑的面孔,目光中满是讥讽与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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