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姚静这话句句在理,不过她过于气愤,说得太急,场上的人又压根没打算跟着她的话走。那刘婆子听了这话,装作没听见似的,头一低,退到薛姨妈身后,薛姨妈只管抹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整个厅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薛姨妈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
姚静突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被孙穆保护得太好,来京城之后,一些人情世故的事情又有宝钗从旁协助打点,故而渐渐得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更何况荒村野店里粗鄙妇人之见的逞凶斗狠她倒是见识过,却从未想过一个豪门世家的当家主母会在她面前哭哭啼啼装可怜,狼狈地蛮不讲理却理直气壮。
孙穆看着一味装可怜扮弱势的薛姨妈,一时间心如明镜。她见惯了各种伎俩,薛姨妈的想法倒也不难猜,无非是自家也知道明明已经划清界限,此时却出尔反尔要女儿再出钱出力太过难看,故而绝口不提这些事,只是授意下人一味哭诉女儿不孝,好指着孙穆这边闻弦歌而知雅意,主动唤了宝钗出来。其实这种伎俩不过是雕虫小技,只要横下一条心来晾着她,坐上几个时辰的冷板凳,也就老实了。只是中间却夹了个宝钗,这事情就难办了。
孙穆想到这里,突然见姚静向她使眼色,孙穆会意,两个人悄悄退到一边。姚静皱眉道:“似她这样糊涂昏昧的,原该晾着她,等到哭得没力气了,只怕也就算了。只是若让宝钗知道,心中不定怎么怪罪我们去。”
孙穆摇头苦笑道:“此事怎敢告诉宝钗?若是她得到消息,定然似从前那般为母分忧,你我平白做了恶人。”
两人思虑至此,面面相觑。姚静莫名烦躁,只觉得这本来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完全是薛姨妈出尔反尔,不讲道理,可无论己方怎么应对,都似有不妥之处。若要唤出宝钗来,以薛姨妈的偏心和昏昧,还不定要受到多大的委屈,若是刻意隐瞒,似这般拖时间拖下去,只怕瞒不住,反而不美。正在思忖间,突然见张嬷嬷远远地从那边廊下走了过来。孙穆就问张嬷嬷道:“宝钗如今在做什么呢?”张嬷嬷回答说,方才去看过,正在后院做绣活呢,又言莺儿娘悄悄说给莺儿,叫她缠住宝钗,不叫上前院来。
姚静长吁了一口气。宝钗此时忙活的绣活,却是为了出嫁准备的嫁妆,原本是姚静一意反对的,她认为不过是嫁给充当幌子的冯渊,无须这般郑重其事。须知刘姥姥和莺儿一家他们已是将从前棉线铺和绸缎庄的生意重新做起来了,虽然只是小小的一间,然为宝钗准备嫁妆里的绣品已是绰绰有余。做大事的人,岂有事必躬亲的道理?交由底下人做也就是了。偏宝钗执意如此,说什么礼不可偏废,令姚静心中十分不屑。然而此刻,姚静却颇庆幸宝钗的固执——宝钗所住的屋子正是整个庭院最幽静的一个小院子,离这里隔着几道花木呢。做绣活时候需要静心,再把房门掩上,这里不管闹出什么动静来,都听不到。
“虽是如此,也要尽早打发了这位方好。”孙穆忧心忡忡,“论说理,咱们原是不怕的,可她也知道自己理亏,不肯细说,一味坐在那里哭,暗中指使个下人代她说项,也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仔细说来,这手段确是进益了。偏生是宝钗的母亲,总不能闹得太难看。不然咱们有一百种方法治她的。”
姚静想到此处,方品悟出孙穆的为难之处:“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怕打老鼠时候伤到玉瓶罢了。可难道咱们竟由着她作妖不成?你平日里何等人物,竟然会为了这个作难?”她眉宇间满是不平之色,因鄙视薛姨妈偏心昏昧,想也不想就把薛姨妈贬低为老鼠一样的角色。
孙穆的目光意味深长:“父母亲族,原本不是那么容易斩断的。我朝以孝治国,宝钗又是个聪明孩子,从小读遍圣贤书的,越是如此,只怕越是难以释怀。我纵有一百种一千种手段,若公然把事情挑明,给她母亲没脸,这叫什么事?”
姚静懊恼道:“难道竟叫她得意不成?”
几个人正说话间,正赶上刘姥姥带着女儿小刘氏和几个婆子来寻宝钗说棉线铺的事情,见孙穆和姚静站在花厅外头这般模样,只当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客人,吓得也不敢说话,只蹑手蹑脚过来,预备着同几人打了照面就往后头去,正好听见姚静这句话,心中纳罕不已,面上赔着笑说道:“这是怎么了?”
孙穆看了看刘姥姥,忙把面上的烦恼之意收了起来,将事情来龙去脉同刘姥姥说了,刘姥姥刚听了几句,就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事!两位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好直接同那刘婆子对质,又顾着宝姑娘的面子,不好直接挑明了同薛家太太撕破脸,难道竟不能遣了旁人去不成?”
张嬷嬷在旁道:“你说得何尝不是。怪只怪我们这些人,一个个缩手缩脚的,连话都说不囫囵……”
刘姥姥忙笑着说道:“几位嬷嬷固然能**,到底是薛家的旧人,又在宝姑娘身边服侍着,这个事情也是不好出头的。否则旁人倒要疑心你们不顾念旧时情谊,或是宝姑娘暗中指使了。只是这等小事,又何须你们亲自出面,且由我来同那婆子说几句话。”
孙穆素知刘姥姥虽然上了年纪,但人情练达,是极难得会来事的一位老人家,她愿意出面担当,自是极好的,只是想起薛姨妈身边那刘婆子的嘴脸,又有几分担心刘姥姥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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