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拯救他,荀瑶早该明白。赵无恤从水里将他拉起来,不是为了拯救他、宽恕他,是为了将他彻底毁灭,不留给他任何解脱的机会,他一把将他从获得安宁的永眠内拉到了无休无止的恐怖梦境当中,拉到了他所主宰的黑暗绝望的领域里。荀瑶跪坐在竹筏上,扬起眼眸,从赵无恤的态度读出了不动声色的狂喜。这不是一个失败的终点,他明白了,这是疯狂恶毒的复仇开始
的序幕。
☆、遵大路
晋阳城内的洪水开始消退。
赵无恤在逐渐**燥的晋阳城奔走。他的奔走和那些战争结束以后忙碌着安抚百姓、登记战功的赵氏官吏不同,不带有公事的目的,他仅仅是为了发泄劫后余生、反败为胜的激奋之情,才在晋阳的街道上穿梭。晋阳十分晴朗,是个很好的天气,谁也不能否认,潮水退去之后,可以闻见空气中有丝丝花草的清芬,暮春在这种情形下才显得可爱。
雪白的骨头支棱着的淤泥内,残留着一洼一洼的积水,还有一些洪水初期被卷走的小东西,此时终于重见天日,晒在太阳底下,蒙上一层和煦温热的光泽,三月的第二十三天,神明赐予、金光闪烁的日子。赵无恤赢了,晋阳得救了,无论他用的是什么手段,赵氏终归在与智氏的较量中取得了胜利,他遵从父亲的旨意灭除了智氏,他将赵氏发展为晋国最显赫的家族。他不再愧对任何一位先祖,他死后可以与他们并列。
为了表达这种兴奋,赵无恤在曾经熟悉、后来为洪水淹没的晋阳城中奔跑,路旁的建筑物看起来还有点陌生,不过不久之后,这里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繁荣,会重建起街市和酒馆,会搬来新的居民。这里的人们会渐渐忘掉在一年的包围中丧失亲人、食用尸体的苦痛。春风吹拂着,太阳临照着,一切都是可以愈合的,可以遗忘的,人世间更多的还是风和日丽,金光闪烁的日子——赵无恤想着,步履轻快得仿佛肋骨下方生出了双翼。
除了小时候,赵无恤很少这么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踏着满地淤泥飞奔,直到肺部和喉咙涌起灼烧的感觉,他感到自己活着,躯体完整有力。生命在肺部和喉咙间流淌,灼热的汗水从皮肤上滚出,地面上溅起的污泥将他的衣裳下摆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他跑,蹒跚踉跄,几次险些被绊倒,却跌跌撞撞地继续朝前迈步,像个疯子又像个亡命徒。到他实在跑不动了的地步,赵无恤就停下来,喘着气,慢慢地走一会,他用新奇的眼光看着洪水中存留下来的楼台与树木,决定在漫长的将来把它们建设成从未有过的奇妙光景。
他独自一人来到赵氏的宗庙内,无论什么时候,宗庙总是显得幽暗清凉,庄严肃穆。战斗结束以后,这里被人简单地修整了一番,现在看起来很像样子。他跪在潮湿的地面上,举目望向尚残有水渍的众多牌位,他看见赵鞅,看见董安于,看见赵氏诸多先祖,往昔的赵氏主君们在生死关头努力求存的身姿,仿佛在这些裹着漆的牌位上浮现出来。赵无恤一一看过去,家族的回忆在脑海间复苏,他回忆起铁之战、范中行氏之乱,回忆起栾氏进攻绛都,回忆起下宫之难,回忆起桃园的弑君和文公的流亡,回忆起叔带告别了前景黯淡的周朝,从连天的烽火下向一个新的目的地奔去。他回忆起所有经历过和未经历过的,回忆起几百年以来的覆灭与重生。
赵无恤的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他转过头去,立即起身。张孟谈跨过高高的门槛,向处在昏暗室内的他走来。他的到来并不让赵无恤感到意外,倒是张孟谈看见他这样子,有点吃惊。洪水过去了,大家全部抖擞精神,换上**净的衣服,打扮得稍微有点像公卿的样子四处走动,赵无恤却衣冠肮脏,疲惫不堪。好在张孟谈马上反应过来,向他下拜,道:“恭喜主君。”
赵无恤探出一只手,说:“全凭你的妙计。”
不知是不是错觉,张孟谈虽然说着恭喜的话,面上没有丝毫喜色,赵无恤一触碰他,他的神情顿时有些痛苦。张孟谈直直凝视主君——平常时候,他很少这么看赵无恤,他的眼睛里沉酝着复杂的感情,沉酝着无可掩饰的真诚与炽热,他仿佛是用目光对赵无恤顶礼膜拜。
片刻,张孟谈终于说:“智氏这下一定会灭亡了,以后在晋国,没有能够和您作对的人。”
“是啊。”赵无恤回答,握住他的手:“以后没有了。”
“所以……到了我该走的时候。”张孟谈低着头,纠结了片刻,艰难地道:“在晋阳的事务结束以后,我想辞官,回乡下去。”
握住他的手骤然紧了紧,赵无恤的声音里出现了些微的波澜:“什么?”他急切地诘问,逼视张孟谈:“你说什么?为什么?你在我这里享受荣华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张孟谈默默无言,大约是觉得此刻的赵无恤很不冷静,又不好在高兴的日子扫了他的兴致。其实他自己也很不冷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提前将这件事说出特别不应该,等晋阳的善后事宜过去之后,再向赵无恤详细说明更为妥当。为了弥补事态,张孟谈闭口不提,向后退去,赵无恤却牢牢地攥住了他,不让他走,生怕他只要一出这个宗庙门就会立即消失,再也找不见似的。
“我不允许。”赵无恤略微提高了声音,说:“我不允许。”
他还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忽然被外头传来的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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