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这样没有期限地拖后了下去。师走月过去的时候,天空的白群色从连月不散的阴云之下露了出来;睦月过去的时候,庭院里的薄雪上往来的付丧神留下的脚印消失了;如月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几场甘露落在那方浅浅的池塘里了。
弥月正是春意漫上枝头的季节。
那日午后,宗三不过坐在缘侧上,与兄弟分享着几块私下从万屋买回来的糕点罢了。恰巧碰见歌仙也路过此处,念及他长期担任近侍的辛苦,以及在细川家的时候对小夜的照顾,便邀他一起坐下。
宗三本无意赏樱,但那天的樱花落得着实是酣畅灿烂。面向庭院,目光所及之处都落了点点薄红,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天空中飘成粉色的流云,点缀在浅葱色的一片无垠之中;在地面上则积成粉色的波浪,几欲掩盖嫩芽的若草色。这种卑微而又高贵的植物仿佛以飘落为真正的生命似的,丝毫不吝惜留在枝头的光阴,在风的助力之下,它们落在池塘的水面上,落在石板铺就的径上,落在缘侧的地板上,甚至落在障子没有合严的房间的榻榻米上。就在他们吃着糕点的这片刻之间,身上也不免沾上片片落英了。
这实在是漫无止境的战斗之中难得的安宁与美景,因此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在那灼灼夺目的花朵之上,歌仙还不禁开口咏起了和歌。
“其终必散者,不若当初不咲哉。樱花无常在,观之我心亦骚动,何以静心安其在。”(*纪贯之咏樱花散华「ことならば 咲かずやはあらぬ 桜花 見る我さへに しづ心なし」浦木裕译)
宗三听闻,报以敬意与礼节的微笑,说道:“歌仙殿下不愧是风雅之士,正是人如其名。只是我有一事想请教,落花而已,又有何可心神不宁?”
歌仙答道:“看见美丽的事物消逝,为其心痛惋惜,不是人之常情吗?”
宗三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视线的焦点落在了不可探知的虚空之中。“想必歌仙殿下也一定知道这位诗圣的另一首和歌吧——‘举世迁平安,奈良如今成故里。旧都奈良者,人去楼空事已非,唯有花咲色不变。’(*纪贯之奈良帝御歌「ふるさとと なりにし奈良の 都にも 色はかはらず 花は咲きけり」)浦木裕译”)”
宗三伸手拈起落在茶杯边缘的花瓣,笑容里有几分自嘲:“花草乃是无情之物,无论外界如何变迁,都不会因此而减色半分。即使今年凋零之时有再多的人叹息落泪,到了明年,它又会同样恬不知耻地盛开,讨人欢心,真是比我还要来得薄情呢。”
歌仙兼定本还想对这番扭曲佳作本意的言论反驳一番,可听到宗三若无其事地将其与自己相比,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并非如此吧。”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江雪开口讲道,“明年之落樱并非今年之落樱,明日之朝阳亦非今日之朝阳。万物的生命皆无重来的机会,落去的樱花业已落去,即使感于人类的珍惜之情,也只有无能为力地化为泥土。而来年盛开的樱花,又是另一回事了,怎能说它薄情呢?”
宗三诧异地看向江雪,却发现江雪既没有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完全没法参透他的想法。
江雪又接着说道:“我们刀剑的付丧神亦是同然。若是能终身侍奉一位意气相投的主人,自然不失为一桩幸事;可既然无法决定自己的去留,亦无法选择侍奉的主人,又何来薄情厚义之分?实在是没有……妄自菲薄的必要。”
宗三坐在和煦的春风之中,那春风带来的暖意却脩地从他周身消失了。仿佛严实的网被毫不留情地扯开了一道口子一般,寒意一下子涌进来,漫上了他的脊背,冻得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了。
他的双唇嗫嚅着,视线游离着,终究没有再回答一句话。所幸糕点已经所剩无几,宗三便顺势收拾了碗碟,匆匆结束了这次不怎么轻松的下午茶,才不至于将自己狼狈的样子继续暴露在他人面前。
为何要说那样一番话呢?宗三百思不得其解。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兄长是如此真诚而直率,宛如澄澈透明的清水;然而这静水深流虽然清澈如此,也深得探不清底,望不见尽头。
说到底,休提江雪的那番回答,他连自己为何要那样说都不甚明了。或许又是那心底的蜘蛛作祟吧,然而此刻,当他块然独处的时候,那面目可憎的蜘蛛又匿去了踪迹,留下那张被撕开一道口子的蛛网,开口处流进来的却变成了星星点点的暖意。
他想起了在骏府城的日日夜夜。想起了微凉的夜风钻进偏衫宽大的袖子的感觉,想起黑暗中点起的灯火的温度,想起了在骏府城看到的星空,大约也就是今晚这样的吧。
章四
从那件事以后,已经颇有些时日了。庭里种着的山樱与垂枝樱早已败了一地,若是有紫藤来填补这一段时间的空白,庭里的景象大概也不至于狼藉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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